30.踏春

过了正月,我向萧朔借了两匹马,与李达赶去卫登,将佩茹的墓修缮一番,并代少曦祭拜。来去路上,我探了探李达的口风,回到首阳便张罗起他与锦良姑姑的婚事来。

因在流亡,只能一切从简。外院收拾出来一间堆放杂物的小厢房,用来做他们的新房;定下良辰吉日,在院中举行了简短的仪式。

锦良姑姑一身红衣坐在镜前,笑得分外灿烂。

我凝视镜中她不再年轻的容颜,微微心酸。

少曦嫌我手笨,自己拿了梳子给锦良姑姑梳发。锦良姑姑慌忙推辞道:“使不得,殿下折煞奴婢了。”

少曦将她按在妆台前,一手挽起她头发:“从前许多年,都是我和我母后为了一己之私耽误了你们。可这一路来,若非你们不计前嫌护着我,我早已死了许多回。如今宁雍王室寄人篱下一无所有,我虽愧悔却无以回报,只能替你梳回头而已。”

我瞧着气氛沉重起来,便调笑道:“就该如此,少曦最是挑剔,从前不是嫌我鬓发不齐就是冠带不正。光说不练假把式,如今便要瞧瞧她自己动手能梳出什么花样来。”

她们都被逗得笑起来,少曦便啐我一口:“野丫头。”

我托腮坐在旁边笑着,眼睛看着锦良姑姑的几绺白发。

少曦已巧妙用梳子将那白发藏进发髻中,随口说道:“从前佩茹梳的发式最是无可挑剔…”她忽觉不妥,便岔开话题:“对了,你可知道入诗如今在那荣王府中过的如何?若今天她能来,便更好了。”

我宽慰她:“那荣王虽然风流成性,对待女眷倒还不错。我与入诗见面时,她气色尚可,当日我已嘱咐她,如荣王问起,便说我是秣陵的富户人家。入诗向来忠心,不会透露我们身份的。”

少曦点头:“这一路生死患难,我自是信得过她。”

乐非的两个手下及院中的下人拉着李达灌酒,李达豪爽,来者不拒,喝得满面红光,只是一个劲呵呵笑着。

待夜深人静,少曦站在门廊下,凉凉叹道:“昔日我宁雍王室何等富贵,如今贴身下人成婚,却只能窝在这个不属于我们的小小院落里。”

我不说话,只与她一道,静静望着天上那轮明月。

过了几日,李达与锦良姑姑一道向我辞别。

他们已向少曦请命,潜回雍国寻找枳儿与荔儿下落,并打探雍国国内境况。

我心中不忍,他们煎熬半生,如今刚刚成婚,没享几日安乐,便又要涉险。可我也知道此事至关重要,决不可托与外人,眼下少曦唯有他们可用。

锦良姑姑见我愧疚之色,向我微行一礼道:“公主不必如此。奴婢与李大哥相待半生,又历经艰险,此番心愿达成,奴婢已是心满意足。相比起宫中那些如今已经不在了的旧友,奴婢真心感激上苍,别无所求。我们夫妇如今生死相伴,又能为雍国尽忠,奴婢觉得此生再圆满不过。”

李达不善言辞,只行了大礼,道:“属下宁死不负公主殿下所托。”说罢,紧握了锦良姑姑的手,背起行囊,脚步微跛,出得门去。

*****

因我将要顶了镇国公主的名号,少曦将我拘在屋中,每日向我交待各种旧事,从雍国王宫礼制到臣下过往,事无巨细,只恐今后我被人看出破绽。

我一一认真听来,还跟着做些笔记,但我实在本无定性,时日一久,难免坐不住。

萧朔一直忙着,这日终于来见我。我倒想起一事来,便对他说:“我初到首阳城时,以为那王裕松就是你,厚着脸皮找他打秋风,得了他的银钱才买了冬衣。如今我傍上你景王殿下这棵大树,欠他的银钱也该还他。”

萧朔刮刮我鼻子:“你傍我这棵大树倒是傍得毫不客气么。”

我便与他在门厅打打闹闹。

少曦在旁轻咳一声,脸上分明写着“成何体统”四个字,眼不见为净道:“今日我要斋戒,你不爱吃素,便随了景王殿下出去用饭吧。”

萧朔正经向她施礼,便拉了我出门。

出得院门,他便舒口气笑道:“早想来找你,奈何你姐姐不允,总说着要恪守规矩。今日天气好,咱们郊外踏青去。”

钻进马车,他便拿起我的手放进掌中握着。

我羞得要挣脱,他轻轻笑道:“别乱动,否则我可难保不做些别的。”

我想起上回,便老实任他握着。

他一根根地玩着我手指:“我派去西边找玉材的人已在回来的路上,待玉材一到,便可开始雕刻镇国公主的凤印。所幸雍国前朝并未封过镇国公主,你姐姐在册封前自己要求公主凤印从简,那玉材尚不算稀有奢华,否则光是寻找玉材还不知要到几时。”

想起少曦,我不由将头靠在他肩上:“少曦并未告诉我她今后的打算。我知道她总在自责,她的脸明明可以服药调理恢复从前容貌的,可她非但不肯,还故意服些药让肤色更加暗黄。她这样惩罚自己,我也劝不了她。”

萧朔摩挲着我手背:“浩太公主理智冷静,她有意毁损容貌,是为不被人发现,她好隐去身份为下一步行事打算,你的新身份也会更加安全。说到这个,”他漫不经心问道:“上回我早已问过你姐姐,荣王府中那个你的旧时侍女始终是个隐患,到底要如何处置?”

我坐起来看他:“入诗最是忠心,绝不会背叛我,只要再找个机会跟她交待周全即可。你也说荣王待她还算不错,如果她愿意,何不就让她留在荣王府?”

萧朔笑笑:“阿辉,你想得太简单。荣王向来与太子交好,与我只不过是表面上和气。假以时日,她若有了荣王子嗣,难免心向荣王。其实……”

他欲言又止,笑道:“罢了,你姐姐的意思,是找机会将她尽早带出荣王府。你既想问问她自己的意思,我便想法子让人问问她是去是留。”

他不放心地看我一眼,强调道:“此事由我来办,你切不可像上次那样偷偷跑去荣王府找她。”

我微微汗颜,用力点头。

一阵春风,朵朵杨柳絮白如初雪,袅袅飘来,缠绵扑在脸上,微微作痒。我觉得新鲜,便追着那柳絮,虚抓在手心玩。

萧朔坐在溪边一棵桃花树下,乐非在一旁烧开了茶水替他倒上。

那柳絮随风而动,起起落落,似要飞上云霄。我玩地兴起,跑跳间微微提气,轻盈起落,追逐那团团柔软。

萧朔任我撒欢,只安坐在落英间,慢慢地喝着茶。我难得舒展筋骨,无比畅快,越跑越远,他终于站起来向我招手:“阿辉!要不要吃点心?”

我便乐颠颠跑回去,与他一起坐下,捻起一块桃花酥来。

一片花瓣恰飘落在古朴的冰裂纹茶碗里,他也不拂掸,悠悠端起来杯来饮尽,倒像是有些醉了似的,撂下茶碗,歪头含笑看我。

我奇道:“你喝酒了?怎么像醉了似的?”

乐非忽然出声道:“殿下。”

就见不远处停下来一辆马车,萧欻一身鲜亮春衫,正跳下车大摇大摆走过来,后面跟着那花弄影,另一个居然是王裕松。

我甚是惊奇,王裕松这呆子竟与荣王这种人交好么?

总之,我并不乐见这三人,嘴里咕哝道:“怎么这里也能遇见他们……”

萧朔不说什么,起身拱手相迎。

走上前来,萧欻便抚掌大笑:“哎呀,巧遇巧遇。老七真是风流雅致,花下品茶,不醉也醉。同是踏青,哥哥却是俗气,只知道抱坛酒出来。”

再冲我笑道:“小兄弟不必奇怪,此地本就是赏春佳处,再者本王与小兄弟有缘,所以自然能够遇见。”

原来他听见我说话了……切,不请自来,煞是烦人。

我瞧瞧萧朔,他脸上只有一片迎客的笑意,彬彬有礼,什么也看不出来。

萧欻衣衫华丽,可他恰有种风流富贵气质,穿着鲜亮却不显突兀;腰间佩剑,剑鞘上菱形宝石映着阳光,七彩流转。我想起夜探荣王府那晚,这剑贴在耳后的冰冷,只觉得耳后凉飕飕的,忍不住摸了摸耳朵。

花弄影和王裕松随后走过来,与我们互相见礼,萧朔便称我名叫亦辉。大家围坐下来,早有两个下人过来开坛斟酒。

萧欻便端起杯来,朗声祝道:“莫作天涯万里意,溪边自有舞雪风。春光难得,咱们且尽此杯。”

上次我与萧欻、花弄影一起喝酒吃了亏,这次便万分谨慎。我瞧瞧萧朔,他已一口将酒饮下,我便放了心,也喝了下去。

萧欻已向我笑道:“方才离的远,本王已瞧见小兄弟极俊的轻功,飘逸如絮。如今寒冬过去,北境牧草渐起,北燕已是蠢蠢欲动,本王不日就要北上镇守军中。小兄弟如此好身手,不如随本王同去,在军中博个功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