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旧史

萧朔果然说到做到,请婚奏折递上去不过几日,魏帝便允了他的请婚,将婚期定在五月初五。

之前翎王将与我的婚约作废,虽是因为“我”已不知所踪,但在雍国王室落难时废除婚约,笃信佛教的魏帝心中便有些过不去,朝间市井亦有人议论此举失义。如今萧朔以报答昔日恩情为名,甘愿娶一个落魄公主,替魏国皇室挽回了不少面子,魏帝便大大褒奖一番,赐下许多恩赏。

少曦在我搬进敦信堂后,并不欲在小院中继续住下去,便请了萧朔帮忙,竟进入翎王府做了一名侍女。

我听闻此训便让乐非传信给她,极力反对,她原是金枝玉叶,如今怎能去做婢女?少曦简单回了信,只说要在首阳城中等待李达他们的消息,住在小院总非长远之计;且翎王府并不苛待下人,她暂且留意着萧歆的动向,若发现我被他认出来,也好及时通知萧朔。

我万分心焦,但如今在礼部的眼皮子底下住着,并不敢擅自跑出去寻她。

萧朔前来探望,便宽慰我:“你姐姐可比你聪慧多了,她这么做定有自己的思量;况且她如今貌不惊人,翎王府本就无人注意,她这么一来,我倒不用专门分出人手去保护。放心,我既是能安排她进去,她若想离开更是容易。”

我几要跳脚:“少曦是个娇弱公主,从前吹吹风就要生病的,怎么能屈尊做婢女的事情?且我听说,萧歆是荣王的胞弟。你看那荣王如此轻佻,他弟弟恐怕好不到哪里去,少曦若在那吃了亏可怎么办?”

萧朔假作深思:“是啊,我倒是疏忽了,忘了不是每个公主都似你这般能□□越瓦的。”

门厅外恰有几个下人经过,我碍着公主身份,端庄落坐在他对面,只用眼神把他杀了几遍。

他绷住笑:“那翎王除了懦弱些,行事还算清白,倒不像荣王那般亲好女色,你不必担心。”

我黯然叹道:“李达这一去,到现在尚无音讯,若是寻不到枳儿和荔儿……更不知道如今雍国境内是个什么光景,军队不知尚存几何,百姓不知是否盼着宁氏回去复国…”

萧朔道:“阿辉,我知你忧心,只是眼下我忙于应对朝中事情,暂分不出多少人手去探知雍国之事。你且耐心些,待咱们成婚后局势稳定些,我便可细查。”

我怕他误会我在有意提醒答应少曦复国之事,便想解释几句,他已摆手笑道:“不必解释,你我之间向来坦率,你心中想什么便直接告诉我,这样正是我最珍视的。我既是要当你们宁雍王室的女婿,本来就该尽心力。”

他这番话让我心里慢慢开出朵花来,却不想被他看出来,我便低了头玩腰上挂的香囊,嘟囔道:“你们魏国的婚礼是不是规矩很多啊?”

他大笑:“你怕是迫不及待要嫁我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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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气越来越和暖,眼见婚期将近,礼部指派了一个老姑姑,每日来与我讲些魏国上上下下的礼仪。

从前在雍宫时,总觉得虚礼太多,使我不得自在,如今这魏国的礼仪却有过之无不及,听得我昏头昏脑,却强装认真不敢怠慢。

那姑姑便笑着解释:“公主或许有所不知,咱们魏国皇室原是与从前的大膺皇室沾亲,因此许多礼仪沿袭了从前大膺的规矩。是以咱们魏国人都晓得,如今这天下诸国,唯咱们大魏才算沿袭正统,礼仪周正。”

说着,自豪之情溢于言表。

我好奇起来:“原来魏国竟与大膺朝有这层关系么?那大膺朝崩裂也有六十多年了,到如今哪还有多少人记得,魏国的人还以这个为豪么?”

那姑姑脸上皱纹往一起堆了堆,笑道:“那大膺朝毕竟存续了近五百年,自是影响深远。老奴年少时,常听老人们说起那大膺朝皇城庆都的繁华盛景,真正是物华天宝,人杰地灵,令人神往。对了,那庆都离咱们首阳城不算远,咱们魏国历代圣上仁德怀旧,并未将那地方改名,仍是叫做庆都,可见咱们圣上确实心胸宽大。”

这可新鲜,历来改朝换代不改都城名字的也不是没有,不过这魏国如今的都城是首阳,却仍留着那旧都的地名,倒像要提醒世人不忘从前似的。想来从前大膺裂国时,如今诸侯国开国的国君们身为大膺臣下,应该都不算对旧主忠诚光彩,这魏国皇室却是不忌讳这个么。

萧朔再来时,我便将这个疑问讲与他听。

他坐在对面,端起茶来笑道:“你素来对这些不感兴趣,如今怎么翻起这老皇历来?”

我鼓着嘴:“我身为雍国公主,今后又要做魏国景王妃,这些事总不能一无所知么。”

他喝完一杯茶,清清嗓子:“我看你是呆的闷了,不过想当故事听吧。也好,那我就说与你听听。”

“我魏国萧氏,本是大膺的世代武将,从前与大膺皇室姬氏曾结了好几代姻亲,大膺最后一个皇帝,哀帝的母后便是萧氏女子。有传说大膺开国□□乃是半神之身,只是放弃了神格成为凡人,当然,这只是传说,不足以为信;不过□□确与皇后伉俪情深,两人携手共同缔造了大膺基业,□□宫中便只有皇后一人,没有其他妃嫔。此后历代大膺皇帝大多沿袭此例,代代皇子都是嫡出,虽然子嗣稀少,却都是顶绝的英才人物。说来,大膺皇室的确了得,立国近五百年,几度盛衰却能保得江山稳固。只是或许天命不授,那哀帝一时不智,除皇后之外还纳有一个妃子。”

听到此处,我撇撇嘴白他一眼,插嘴:“那哀帝身为中洲天下之主,多宠爱个女子怎么就算不智了?说不定他不喜欢皇后,只爱那个妃子呢?”

他只继续喝茶润嗓:“那妃子逐渐恃宠生骄,后来竟害死皇后,致使朝野震荡。那哀帝虽不及他先祖英杰,却也不算平庸,奈何国运不齐,同一年中竟遇西北土地大旱,东南淮水肆虐,有一日庆都城中更是白日降下流火,烧毁民房无数,一时人心惶惶,皆道是天谴。北方戎狄一向本是分散的各个部落,但那时其中的拓跋一部却出了一位颇有能耐的继承人——便是如今北燕的开国君王——一统草原部落,此时趁机进犯大膺北境。”

“那时大膺已一百多年没打过大仗了,加上国内百年不遇的灾困,竟叫戎狄一路跃马南下,直攻至我萧氏驻守的暄城,也就是如今的首阳城。我萧氏忙着抵抗戎狄之时,西南边本就不安分的吕氏此时见姬氏势弱,以皇帝失道、天谴下降为由起兵叛乱,连杀三位驻守封地的姬氏亲王,哀帝亲自兴兵讨伐。那哀帝原并非无用之辈,战势逐渐向好,只是……”

我正听得起劲,见他突然停顿,便追着问道:“只是什么?”

他看看我,继续讲道:“只是哀帝身边近臣中却有一人,为吕氏收买,与吕氏一道设局,将哀帝困在白水城,那地方后来改名叫做,桐庐。”

桐庐?容烨便是在桐庐与岐人交战……

“吕氏起初不敢弑君,要哀帝投降,那哀帝却有血性,不肯就降,杀出重围,终于在鹿野力战而死;消息一传开,庆都城郊兵营哗变,当时的祁氏——便是岐国开国国君——不过是个小小兵长,却借机而起,夺了兵权冲进皇宫,将皇室屠尽,庆都城中其他姬氏皇族猝不及防,大多奋起抵抗,尽被屠戮;少数逃走的,也消失在逃亡路上,自此天下大乱,战火遍地。”

“待我萧氏击退戎狄,日夜驰援庆都,祁氏逃出庆都向南流窜,而此时庆都城内外的姬氏一脉已消失殆尽。大膺分崩离析,我萧氏再无力回天,便改暄城为首阳,建立魏国。”

“至于为何一直保留着庆都旧名,从前确实是先祖为表对大膺的追念;而到了如今,大约是存了其他念想:只要庆都尚在,世人便能记得从前的大膺,知道这天下本该是一统。”

他说得兴起,站起身来,微微昂首,身姿挺拔,如同一匹千里马眺望眼前征途,毫不掩饰眼中光芒:“将来若有人将这天下再归一统,便是师出有名。”

我看着他这神态,恍惚间觉得从前那中洲之主便该是如此气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