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下意识重复道:“天下再归一统?”
那是要一个什么样的国家,什么样的人物才能办得到呢?
萧朔声音低沉下来:“从前我的兄长在世时,时常与我谈论,如今各国林立,要怎样能做到一统天下。只可恨我们那次自南越归来途中,横遭暗算……他若还在世,一定是魏国最贤明的太子;一统天下的大业,也必能由他开始铺就。可如今他已逝去,没人能像他那么睿智果决又尽得人望……”
我看着萧朔,忽然有个模糊的猜想:也许他心里也有这个愿想?也许他根本就不满足于做个亲王?
我小心地问:“按说,你们两个这么重要的皇子出行在外,定是有重重侍卫保护的,为何会遭人暗算呢?”
萧朔心有余恨地叹了一声:“再多的保护,也抵不过内鬼反叛。是侍卫随从中有人将我们的行程路线泄露了出去,五皇子倾尽人手在雍岐边界附近沿路设下三拨埋伏。我们挺到最后,疲于奔命,五十个精良侍卫皆尽身死。我兄长虽身手不及我,却在关键时为了护我,也身陨当场……就算是我,也挨了致命伤,若不是被你救了也活不下来。”
他情绪起伏,双手微微发抖:“本来他们以为我和兄长都死了,便将此事推到雍国岐国头上;若不是老爷子沉的住气,大力调查此事,魏国已对雍国岐国发兵了。偏我活着回到了首阳,此事才算有了个勉强了结。”
我叹道:“所以背叛之人最为可恨!若不是当初那个近臣背叛哀帝,也许大膺就不会结束,现在没准还是大膺的天下一统呢;若不是那个侍卫背叛你们,现在的太子就是你兄长了。你回来之后,定是要杀了那个叛徒的。”
萧朔点点头,平复些心绪:“不错,我回到首阳之后,就给了他惩罚。”
我没有再细问是什么惩罚,想来萧朔也并不是个手软的人。我也不由地想起从前他倒在山中、生死一线的情形,想来他那时心里就怀着这深仇大恨,后来我却还缠着他聊些不知所谓的废话,实在荒唐。
再看见他眉头紧皱,大失常态,便不想让他沉浸在这段黑暗回忆中太久:“那时你心里有这么沉重的事情,我还每天拉着你扯闲篇,实在是难为你。”
萧朔展颜一笑,目光重新温柔起来:“当然不是,我那时伤重将死,满心苦恨,你却不知从哪冒了出来,居然傻乎乎地给我渡气。那时我本想抢走你全部真气,可是看你吓得要哭的样子,又松了手。”
他自己边说边笑:“回想起来,后来你给我送药送饭,陪我聊天说笑,我才尝到那种简单纯粹的快乐;与我在人前总端着笑脸不同,在你旁边的时候,我连自己的身份都忘记了,真的觉得自己就只是王七。”
窗外黄鹂在枝头蹦蹦跳跳,娇嫩鸟鸣撞在人心头,震出这暮春的无边喜悦。
我听完他这番话,只觉得脸上发烫:“哦,是这样啊……”一时笨嘴拙舌,便绕回刚才的话题:“那,那当初那背叛哀帝的近臣呢?后来又怎么样?”
他再看看我,踌躇一下,才缓缓道:“那人的家族,也占了一方领地,自立为王,国号为雍。”
“啊?!”我睁大了眼睛。
我震惊之下,已不太耐心听他剩下的话。
雍国国君因与曾与楚帝合谋颠覆了大膺,此后便自然地结为同盟,两国史官将这段历史重新编写一番,隐去了不光彩的真相。魏国虽仇视这两国,但因楚国强势不宜轻易冲突,雍国善商对己有利,权益之下与两国立下盟约,互不相犯。夹在魏楚之间的雍国,从此受到辖制无法发展军力,直至如今亦被岐国颠覆。
原来宁氏祖上是这么个背信弃义的人啊……
我大失所望,不过很快便释然:“过去的事情已再难改变,当初的先祖确实是有罪,我们后世子孙也应该替他悔罪。可惜姬氏一脉已经没有后人了,不然我会去向他们诚心赔罪,尽力补偿。”
“不过这罪由我们宁氏一族担着便是,跟雍国百姓无关。我从归云山去到雍国时,一路只见国中百姓安乐富足,城镇繁华有序,秣陵城中商铺集市更是汇集了各国与海外的各种新奇货品,算来也是宁氏治理有方的缘故。我从前在山里,除了想着吃点好的,根本不操心其他东西,想来百姓都是这种想法,只要平安饱足,管他国君是谁。”
萧朔惊奇中带着赞赏:“你倒坦然,原以为我说了这些,你会骂我一顿将我打出去呢。”
我叹口气:“少曦应是不知道这些,若我告诉她,她大约会将我打出去。”
*****
转眼间到了五月,首阳城中莺啼燕语,百花次第盛开,春在枝头已十分。
初五这天,碧空如洗,万里无云。
我早早起身,在婢女的帮助下穿上隆重的魏国皇室嫁衣,点上红妆,梳上新娘发髻,戴上珠翠花钿,瞧着镜中的自己发呆。
默默想着过往,只觉前路茫茫,不知我扶了萧朔的手,会向何处踏去?我嫁与他,到底存了几分真心,几分借他力量复国的算计?他如今虽是爱我,可这漫长一生好似荆棘荒野,他真的能与我相扶一世么?
有一瞬间,我忽然非常想甩下头上沉重花钿,独自逃走。
而门外礼官已朗声道:“吉时到!请浩太公主出阁!”
婢女将一顶大红喜帕轻轻罩在我头上,将我搀出门去,在礼乐声中走上花轿。
亲人都已不在身边,无人为我送嫁。
花轿中满帐红光,我却微微觉得寒冷,自己右手握紧左手。
时间漫长又短暂,恍惚中不知过了多久,花轿停下,喜娘上前扶我下轿。我顶着喜帕,只能看见眼前两三尺地面,茫然跟着她向前走去。
利索跳过门口火盆,喜娘笑赞:“王妃真是身段灵巧,从前这城中还有新妇上门被烧了衣角的呢。”
我忍不住微微一笑,紧张的神经略略一松。
喜娘告诉我,因雍国王室现已无他人,魏帝为免新妇触景伤情,也为少沾尘世俗气,便决意不出平日修行的玉佛殿,宫中皇后因此也没有到场。
气氛便没什么拘束,我轻移莲步,走进堂上,只听得满屋子人在七嘴八舌,一片嗡嗡。
我耳朵尖,喧闹中忽然听到荣王在其中与人调笑:“本王前日刚从北边回来,不知这是何时冒出来的雍国公主,老七居然还娶进了门来,想必定是美貌非凡、倾国倾城。”
来不及多想,喜娘已将我引到位置站定,我低头看见萧朔的喜服衣摆下露着一双高缦皂履,稳如泰山般站在对面,心里稍稍踏实了一些。
三拜礼成,我便在众多婢女婆子的簇拥下进了喜房,端坐在床帐下。
满屋的女子声音,皆在说些吉祥话,反正我今日是新嫁娘,只作娇羞也不用搭理她们,尽量端庄地坐着。
渐渐听得她们散去了,我只觉得头上花钿越来越重,便想伸手把它摘下来。
一个婢女急将我手拦住:“王妃您作什么?这喜帕是要等王爷来亲自揭开的,您若弄掉了就不好了。”
我只好梗着脖子坚持着,感叹成亲真是不易。
过了一会,我困意上来,便倚着床边幔柱,干脆睡着了。
不知过了多久,我被轻轻推醒,耳边听得萧朔笑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