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川醒来的时候,太阳已经西沉,金色的余晖穿过窗户洒在地上,晕染了一室晚霞。
看着头顶的房梁,晏川愣了半天神。
他记得自己是被人追杀,逃进了深山里,一个不防被贼人所伤,那些贼人全都被他杀了,但自己身上负着伤,却也走不了多远。
在昏迷之前,他是看到了一间木屋,木屋的主人也在,便想求助,但还没来得及开口说,就昏了过去。
腹部的伤口已被包扎好,身上盖着的被子有淡淡的清香。
晏川慢慢转动脖子,打量了一番这个陈设简单又陌生的房间,心道自己还真是好运,在这少有人踏足的深山里还能得人相救。
晏川慢慢起身坐了起来。
屋外传来锅碗瓢盆碰撞的声响,还有老母鸡的咯咯声。
鞋袜就放在床下,但还是湿的,晏川索性就打着赤脚下了床,走到门口打开了门。
房间外是厨房,橱柜前,身形单薄瘦削的女子正将袋子里的米往一个小米缸里倒,脚边有一只被拴住脚的母鸡正一点一点地啄食着漏出来的米粒。
女子听到了他开门的声音,将米悉数倒进了米缸中,又将落在柜台上的米一一扫进掌心放进米缸里,盖上盖子,方才转过身来看他。
晏川原想打个招呼问候一下,却在触及女子那黝黑的眸子时,那一声“姑娘”生生地卡在了喉咙里。
那双眼里仿佛万年不变的平静,像极了那个他以为早已逝去的人,深邃,幽远,看着你,却又像穿透了你。
“玄翼……”晏川一时痴了,定定的看着那双眼睛喃喃道。
宁念只静静地看着他,眼里看不出波澜。
晏川回过神来,才发现宁念那半张脸上全是狰狞的疤痕,一看便知是被烧伤的,而另外半张姣好的脸则眉眼如画,面颊略显消瘦。
时隔多年,那个晏川以为自己快要忘记的人,与眼前的女子渐渐重合。
“玄翼……玄翼,是你吗?”他开口,嗓音有些嘶哑,语气是那么小心翼翼,像是怕惊扰了什么。
晏川的心里泛起惊涛骇浪,对面的女子却依旧是淡淡的。
他失了魂,一步步朝宁念走去,伸手要去触摸她,却被她往后退了一步躲开了。
“我姓宁,不叫,玄翼。”宁念终于开口,声音却沙哑得刮人,短短几个字也说的断断续续,偶尔还咬字不清,像是久不说话的人开口言语,一字一句带着生疏。
晏川的心里一阵揪痛。他紧盯着她,想要从中看出些什么,但他只看到一片平静,一片堪比似水的平静。
宁念蹲身解了拴在桌腿上绑着鸡脚的绳子,指了指房间的方向,道:“你,需要休息。”然后牵着绳子绕过了他,往屋外而去。
晏川怔怔地看着她走开的背影。单薄,纤细,却又笔直,平稳,仿佛什么也不能撼动。
与记忆中的人如此相像,却又少了些什么,多了些什么。
真的不是你吗?玄翼……
明明就是你,你为何不承认?
晏川一时有些失魂落魄,思绪忽而飘到了遥远的过去。
那个羽朝未灭,翼人于月圆之夜展翅飞翔的过去。
那时他十岁,听说翼族的翼人每月十五的月圆之夜都会在悬崖上展翅,称为沐月礼,觉得好奇,于是就在初夏的一个中旬,跑到了皇城外皇家庄园的一处悬崖上,躲在灌木丛里,想要亲眼看一看。
他如愿看到了。
翼人从悬崖上一跃而下,看的他好紧张,却又在片刻之后又蓦地飞了上来,宽大的白色羽翼沐浴在月光下,神圣而美丽。他看痴了。
然后,他也体验了一把飞的感觉。准确地说是坠落。他脚下踩着的石子打滑,一个不防,就打着滚摔了出去,冲出了悬崖。
那时,所有的翼人都展翅飞走了,他一点点下落,看着那些翼人一点点远去。
他以为他要死了。但他却平安无事。
眼看着地面越来越近,就要摔上去,他都已经能想象到摔上去的情形,衣领却被什么猛的勾住,勒得他险些晕过去。
等回过神来的时候他已经平安落了地,面前站着个比他矮上一头的女孩。
女孩一头银白的长发,五官小巧精致,沐浴在月光下,缥缈得像是画里的人。而那双漆黑的双眸里透出的与她的年纪不相符的平静与淡漠,让她显得更加不真实,好似随时都会化作远山的一抹雾随风而去。
那时的他突然就生出了一种冲动,一种想要抓住她将她留在身边的冲动。
事实上,他也确实伸手去抓了。
可那女孩躲开了,淡淡的看他一眼,然后便飞走了,黑色的羽翼自她身后展开,倾泻的月光也没能让那漆黑的羽翼镀上一层轻纱。
后来,他随在羽朝朝廷任人族宰相的父亲入宫为羽皇祝寿时又见到了她,才知道她原来就是先羽皇后的小女儿玄翼,翼族皇室的长公主。
再后来,他就以救命之恩缠上了她。
他从十岁到二十岁,十年如一日,天天纠缠在她身边。
她从五岁到十五岁,十年如一日,永远待他不咸不淡。
事实上,在他的映象里,除了她的同胞哥哥大皇子北烨,她待谁都是不咸不淡,清冷漠然,好像天生就缺少七情六欲。
他以为自己一直这么磨她下去,总有一天她也会被自己磨动的,可有一次他无意间得知,羽皇竟有要将她送去他国和亲的意向。
他慌了,他等不下去了。
在她的及笄礼后,他说动了父亲,向羽皇提亲。
然而提亲当日,羽朝兵变了。他只在南宫门找到一具被烧得面目全非的尸骸,银白色的发变得焦黑,黑色的羽翼早已僵硬。
那时,他只觉得整个世界都崩塌了,第一次尝到万念俱灰的滋味。
在那场兵变里,羽朝覆灭,人朝崛起。
他的父亲是幕后主谋,他一直都知道父亲的野心 ,甚至,他还有参与其中。原本预谋兵变的时间是在一个月后的,但不知为何提前了。
她的死,有一部分便是他造成的。
他说的要还的救命之恩,却是要了她的命。
是他,让她万劫不复。
抱着那具焦黑的尸骸,他只想拔剑自刎,随她而去。
可他的父亲兄长拦住了他,不让他死。他们杀红了眼,心中只有即将到手的江山:
“阿川,这个天下都将是我们的,是我们人族的天下,是我们人族的锦绣山河!你看一看,不久后我们将被万民朝拜!为一个不得羽皇圣宠的长公主,你怎甘心就这样死去?男儿应志在四方,不该困于这可笑的儿女情长啊!”
他嘲讽的苦笑。
他从不想要什么天下,他只是想抓住她而已。可她死了,他再也抓不住了。
他还是想随她而去,至少不让她黄泉路上孤身一人。
可有人说:“你若死了,谁为她收尸?谁为她建冢,谁为她守新丧?你白用这条命去陪她,倒不若活着受罪,死了也只会让她黄泉路上都不得安宁。”
已记不清这话是谁对他说的,他浑浑噩噩地,却终究是活了下来。
他为她掘墓,为她守丧,日夜颓靡,喝得酩酊大醉,气的他的父亲,人朝的新皇破口大骂,心疾突发卧病了大半个月。他失魂落魄,整日倾颓,每月十五的夜里,趴在她的坟头一宿无眠。
可死去的人化作了枯骨,再也回不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