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泊,好蓝,好蓝,好浩瀚,像这里的天空,云在那儿描摹出狗儿猫儿的样儿,有的还甩出了舞女的绸带,绸带划过整个天际,钻入了那条碎银子般的大河。大河是从山上像白布样的垂直下来。湖泊就跟个盆子似的,接受着大河雷鸣般的垂恋。
龚昜在湖旁,租了一间小屋。他本想去西藏,可在中途的一个小站上,他选择下了,下站的时候是晚上,有点月黑风高的感觉。这里,不像是城,更不像乡,但这里有很多石头堆砌的碉楼,和看起雨点在青石板上落打成的水凼凼。一下火车,他就像个幽灵,在街道上穿梭,直到太阳在湖泊对面的山梁上露出个小妹儿的桃红脸才停下来。当时,他腿就发软了,人脚到底比不上马蹄,是走的却不是跑的。他转了转身子,终于看清楚了,所处的周边环境,前面是湖水,后面是房子,就是不知道后面的房子是一大片一大片的,还是只那么几小片,至于大河是后来去写生发现的。湖边有房子,看起还不错,要不就住这儿?谁叫自己喜欢水呢?水是你妈?还是你姐?感觉比谁都亲。还不知道,这里能否用手机?他忙从背包里找出手机,开机,信号特别差。
一登上去西藏的火车,就切断了同山城的一切联系,龚昜不想让任何人知道,他身在何处,他的画笔留下了不少东西,而他的大脑什么都没留下,赤条条来去无牵无挂。一个流浪成瘾的人。怕什么?如果要流浪,就得把自己装成空降兵。你就是一个陌生人,仿佛一种侵入其他领地的野生植物,这种植物叫不出名儿,但繁殖能力超强,适应能力迅猛,用不着多长时间会让其他生物领地像个圆圈样很快缩小成圆点,甚而消失不见。他打开门,一阵湖上的风吹入了嘴里,他泡了桶在火车上还没吃完的方便面,后便坐在画架前,调配着颜料。新的一天,就这样开始。这里的山,这里的水,仿佛就为他的画笔磅礴大气而来。是吗?搁下笔的瞬间,他好像看到了一条回家的路。这路是他打开手机看到了秦小软在那天晚上几个人喝得东倒西歪后,时间是夜里三点钟样儿,给他发的一条短信:你去闯,你去画,你去流浪,你去爱,你去恨,你去结交新朋友,可别忘了我们,可别忘了回家的路。尽管那个家,尽管我们,都没有你希望的那么好,这个有关系吗?一路走好,到了那边,别忘了电话。他想起这条短信和看到这条短信,心里落差特别大。此时此刻,他真感觉自己成了被上帝从天上抛弃到这湖边的一个落难儿,找个说话的人就没有。
这一带的风大,吹起湖水向小屋扑来。龚昜坐在门槛上看,仿佛湖水平面比门槛还高。这湖会不会涨潮?这里的风景是不错,但这里一旦成了你的葬身之地,你会不会感觉大错特错?心里有那么点提心吊胆。到了夜晚,他去找房东问问,房东听后,打了个哈哈说,“这房子以这个价钱租给你,完全是因为我心里那座神在告诉我,此人乃画神,今儿游画贵地,你大可酒肉款待,供其饮食起居,必有后福多赐。”“房子你大可以放心住,湖水一般不涨,这房子是有来历的,说不定你还曾是它的主人。前世乃你的房,今生又到此小住片刻,也算造化。”
这房东,龚昜细打听后,原来是个宗教徒。看到画画的就是画神,那看着神经兮兮讲话的,会不会是神话?这个估计倒不会,但以这里的偏僻闭塞地儿来看,估计会闹出看到天空的飞机被认为是大鸟的笑话。挥手告别了房东,他一头扎进了人群。找到了一家理发店,刮了胡子,和他那张多毛的脸。他把裤脚挽了挽,问理发匠:“可不可以刮腿毛?”
“如果你要刮,也不是不可以。”
“那就刮掉吧。”
理发匠是个老头,胡子已灰白灰白,像这里房子上的瓦片。瓦片问:“小兄弟,是外地人吧?”
“嗯。”
“哎,这些年,很多外地人都喜欢往这里赶。”
“哦。”
“也就在二十多年前吧,往这里赶来的外地人中,有一对夫妇,他们经常到我这来理头发,那男的是画家,女的当时挺着个大肚子。那男画家第一次来理头发也要求把腿毛剃了。”
“竟有这等事?”
“那男画家姓什么呢?”
理发匠老头看了看龚昜,说:
“他只是我的一个客,也没有多问,不过,那女的看起像那画家自己画的。”
“哦……既然这样,我今天干脆把眉毛、胸毛也刮了,或许在等二十多年,你可以给另外的一个顾客说。”
龚昜说,这里的人不会喜欢编故事来拉顾客?这或许是个特例,老头子嘛,话本就多,嘴巴闭着也是闭着,倒不如给顾客唠叨唠叨,也不是没有可能。
“你这年轻人,剃眉毛,眉毛剃了很难看的,你不知道,人无眉如鬼魅吗?”
“没有什么,我本就如鬼魅。”
头发没了,眉毛留着。龚昜愈发变丑了,光头不光,凸出那么几个小堡堡,像极了老南瓜上长出的几个小疙瘩。他租的房间只有矮矮一层,也还只有单单一间。坐在门槛上,脚就可以掉入水里。他在琢磨,在门楣上是不是要写几个字?湖上架了一座走上去肯定会摇摇晃晃的铁索桥,桥的两边连着两座山峰。 画累了,他脑袋瓜子里突然蹦出三个字:“流浪居”。就写“流浪居”吧。说写就写,而且还用块木板板写,在房间里找了半天,还真找到一小长块。写好,挂上,剩下的就是他把脚浸泡在湖水里,这样还省了一个洗脚盆,你说好不好?他抬头眯起眼望了望天,那铁索桥上还有人走动,这里的人胆子真够大呀。
湖岸上,除了龚昜租的矮小白屋外,还有鹅卵石小径,小径两侧有树有竹,隔那么远就摆有一个花坛,花坛呈花瓣状,花瓣中装有五颜六色的盆花。离湖岸五百米左右,是一大片木结构瓦房,瓦灰白灰白,仿佛一部历史纪录片:先跳入镜头的是一长排“人”字排列组合成的房顶,再是四大根木柱,有的院落是八根或十二根甚至二十四根、四十八根,看起像院落。瓦房楼层,最高的,他细数了,有十层,那柱子大得直径应该有两米,一般的就四、五层,最低的就有两层。院落与院落间通过长廊连接。太有趣了,他第一时间在这些瓦房间寻觅创作素材。小白屋背后是一片别墅小区。说是别墅,其房屋也是木结构瓦房,从外面看,他还踮起脚儿,不过修葺了围墙,如果可以,他改天儿钻进去看看。哈哈,他开始有点得意忘形了,他以后的眼里也许不会再见钢精混泥土了,不会再让那些城市里的怪物阻碍情感视线了。如此看来,随意决定下车是对的,生活就是个甜甜蜜蜜的谜,需要你即兴和随意选择,然后等着你的或许是你意想不到的惊喜。惊喜,耶!
如果这里的水不冷,依龚昜此刻的心情,他真想一头扎进翡翠般的湖水里。他转头,四处打望了下,便站起进屋,准备继续画画。正当他转身进屋时,从小白屋侧旁的一条小径上,走来一个老头,老头大老远喊:“小兄弟,你租这小屋了呀?”
龚昜只好站立回头,答道:“是呀,怎么?”
“就问问。”
近了,老头才惊叫:“原来是龚昜大画家你呀!天啦!我简直不相信我的眼睛!你什么时候到的这里?”
龚昜一听一愣,心想,秦初中真厉害!他已躲到了这里,居然还有人发现了他。但他脸露微笑,态度很友好地说:“老先生,你恐怕认错人了,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吗?”
“怎么会认错了呢?我叫程税,在这里的美术学院任教,我就住在你这屋的背后。我斗胆再问下龚昜大画家,你这次来此地准备开全国巡展?还是……同我们这里的画家协会取得联系了没有?”
原来是同行!起码是个教授什么的!最最重要的,听着老头刚才说,这里还有美术院校,还有画家协会,初步估计这地儿不小,原以为自己落在了一个县城里呢,龚昜满脸笑意,说:“程老师,开什么全国巡展,没有听懂。”
“哎,我程税能今天遇见你这样的大画家,是我今生的荣幸。为什么不早过三四十年碰见呢?”
早过三四十年?龚昜还没出生呢?他说道:“程老师,快别那样说,我们年轻人是最经不住夸了!越夸就越垮,最后垮成一道孤傲的悬崖。悬崖,你知道吗?程老师。”
“呵呵!”程税突感不悦,听其语气,活活一屌丝,可如今这个世道太反常——简直是逆行,却成了这些屌丝的天下,但仍转而笑问:“龚大画家,我可以进屋看看吗?”
龚昜这才恍然大悟,对老人家也别太不礼貌,也太缺乏一个大画家的艺术修养了,便回答:“程老师,快请!哎呀,就是房间太窄了,很不好意思。”
“大画家是这样,小画家却是另样。”
程税先赞叹着,他的两只老眼也没放过房间的任何一物,后就听到他朗朗笑声:
“龚昜大画家,房间内外同一的白色调,混同着床铺画架的白色调,足见一代大画家的画风和对美的高远追逐。”
看来,这位程老头,拍马屁还真越拍越响亮了,可被拍的马儿,感觉到头疼,而不是像搔痒的舒服。因为,龚昜才租到这间房,哪有功夫来改装?难道这神仙不知这屋本就是白色?龚昜只好打着哈哈:“程老师,果是艺术慧眼,一眼就看到穿了晚辈的内心世界。”
“是呀,白色嘛,即空嘛,空即静嘛,静即思嘛,思而作嘛,作即神嘛。”
还真硬扯拉出了一长句理由!龚昜只好说:“程老师,远没你理解那么深奥,若你老人家过段时间来看,也许这室内有了另外的色调,我认为,白色即无,就是我刚到这里还没有作品的意思。”
程税听后,哈哈大笑,便说:“是呀,大画家手中的笔,走到哪儿,画到那儿……唉!我看过你的很多画作,我程某人自愧不如啊,哦,你最近在山城举办了个人画展,我去看了的,好多好多的人,前天才回来。没有想到,会在这里碰到你。”
听后,龚昜的脸微露暗色,一再没理会程老头的夸夸其谈。
可这程老头自个儿找了块地板坐了下来,说:“我今天太高兴了,真没有想到会在这里碰到你,竟然在我家门口,哈哈,我看到你的大作,就在想,我今生是否有幸会碰到你这得道高人?这次去山城,看了你的画,我就更相信有一天会认识你,因为,在这次画展上,也有我的作品。”
“什么得道高人?何不加个世外?人你不就见着了吗?其实,很普通的,没有外面吹嘘的那么神。”
龚昜说。
“我除了画画,还会收集画坛奇闻异事。”
“哦?这些花边故事,值得花费心思吗?”
“我觉得,挺有意思的。”
“程老师,今天说得差不多了,要不改天再来?我准备开始画画了。”
“打扰了,我顺手拉上门。”
“不用。”
龚昜说后就开始埋头作画,他想起了秦小软。秦小软跟个乡下老头似的,离别那晚就跟他讲了他们的老家,可也怪,牛牛跟小软是同一地儿的,拿他们的话说,都是同一山窝爬出来的山里人。他从未听到牛牛谈及他的家乡,小软却是个家乡谜。小软说,对于流浪的人,或许其他好处没有,至少身心是愉悦的。要不,把他也喊来?这地儿,他应该也很喜欢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