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相册

第二天清晨, 她昏昏沉沉地醒来,安定虽让她睡了一觉,头却沉得厉害, 她环视四周, 典型的酒店套房布置, 厚厚的地毯踩上去悄无声息, 褚天珣和衣睡在客厅和沙发上, 青青的下巴上有新生的胡须,满脸尽是倦色,衬衣上满是褶皱, 认识了这么久,他在她面前一直是衣着考究, 第一次, 看见他这样不修边幅。

他被窸窸窣窣的动静惊醒, 睁开朦胧的睡眼,毯子从身上滑落, “起来了?”

她勉强地想笑笑,咧了咧嘴角,却是力不从心。

褚天珣拨通了酒店的内线,叫了两份早餐。

“我不想吃,我想快点去医院。”她弱弱地说了一句。

“很快, 我先去洗漱一下。”他飞快地进了浴室关上门。

酒店的早餐很快送到, 他坐在餐桌前, 发梢上还滴着水珠。

斯晚根本吃不下去, 可是他逼着她吃:“你要是昏过去了, 伯父怎么办?”

如同嚼蜡吃了一点,他走到落地窗前去接听电话, 她趁机放下了手中的匙子。

待他用泰语打完电话,重新落座,斯晚轻轻地说:“褚天珣,泰国公司那边需要你,你先回去吧,我这边,还有朋友帮忙。”

他望着她,只一天两夜,她就已迅速地消瘦下去了,尖尖的下颌越发衬得她面色苍白。“你别担心,阿朗什么都会跟我报告,倒是你……”他略一停顿,没有再说下去。

刚到医院的七楼,她愣住了,夏橘和沈昱扬站在监护室外面。沈昱扬本来靠在墙壁上,看见并肩而立的斯晚和褚天珣,眼中有一丝意外闪过。

两个男人都在静静地审视着对方,气氛安静得古怪。

“斯晚,我们想过来看看伯父情况好些了没?”回头看看沈昱扬,又接着说,“沈昱扬一听到消息,要我带他来看看伯父。”

褚天珣恢复了惯有的礼貌而疏淡的表情,伸出一只手:“你好,沈先生,褚天珣。”

沈昱扬也微微带笑,伸出了手:“你好,褚先生。”两人均是气度不凡,都看出了对方不是等闲之辈。所以表面虽笑着,握着的手却不免都微微用力。

斯晚看着沈昱扬,世界兜兜转转,她都逃到远远的异国去了,却还是要回来,遇到他。她觉得微笑很难,可是十分努力地微笑着说:“谢谢你来看我爸爸。我爸的治疗时间会很长,你们去忙自己的事情吧,我一会儿说不定也要出去一趟。”

沈昱扬看着她和褚天珣,眸中的黑色越来越浓:“你自己多保重。”低下了头,随着夏橘一块儿离去。

她站在那里看他们离去,只不过寥寥几月不见,沈昱扬却似乎比印象里的更高一点,大约因为瘦,或许是因为隔得远,总觉得面目是模糊的,看不分明。

她忽然觉得累,分外疲倦,身畔就是走廊冰冷的墙砖,让人倚靠在上面。

走廊的椅子上是他留下的一束菖兰,热烈的红,直逼人的眼。

“斯晚。”褚天珣在身后唤她。

她在一刹那间非常虚弱,几乎没有力气站稳,他慢慢张开双臂,她闭上眼睛,任由他抱紧自己。

她一直以为自己非常坚强,今天才知道原来自己懦弱得可悲。

向书铭还没有醒来,她心酸地看着浑身插满管子的父亲。她去签了多多的遗体火化单,中午,她让褚天珣在医院陪着父亲,她则想一个人去领骨灰盒。

“斯晚。”

她侧过头,他伸手替她将头发挽到耳后:“你不是孤单一个人。”她愣愣地看着他,不明白他的意思,是一种同情,还是一种安慰?

“不用了,你在这里陪着我爸,我不放心他一个人。”

走出几步,她又回过头:“如果我爸醒了,问起多多,你就说多多……说多多很好,只是受了惊吓,还要在医院住几日。”

小小的陶瓷骨灰盒抱在手中,在这阴郁的寒冬,凉意一点一点地沁入骨髓,她却不觉得冷,把脸贴在冰冷的骨灰盒,恍若贴着多多凉凉的脸颊。

天空飘起了小雨,夏橘终究不忍,走过来搂着她的肩:“终是有告别的时候,让多多早点和斯羽相聚。”

她木木地,任林远光走过来,抱走了骨灰盒。

老天多么残忍,她在这里送走了姐姐,竟连姐姐唯一的骨血也守不住,她喃喃自语,跪在墓碑前,抚摸着姐姐的照片,她简直不敢去看她的眼,她辜负了她的嘱托,她怎么能因为自己的一点私念而抛下那么小的孩子,让他在生命中的最后一刻承受着那么大的恐惧和痛苦。

眼前渐渐模糊,她只能看到四周是茫茫的大火,多多哭得声嘶力竭:“妈妈,你在哪儿呀,多多好疼……妈妈……”

斯羽的脸慢慢地飘过来,苍白的脸几近透明,大大的眼睛里满是凄惶,只是那样的望着她,只是那样无声地望着她……

她终于支撑不住,软软地倒了下去。

她在一片恍惚中醒来,周围是一片白,褚天珣握着她的手,声音是掩藏不住的紧张:“醒了,有没有觉得哪儿不舒服?”

她茫然地摇摇头:“我怎么了?”

“你在墓园昏倒了,吓死我们了。”身旁的夏橘看着她,舒了一口气。

她望见了他,隔着褚天珣和夏橘,沈昱扬静静地站在窗边,手中拿着一支没有点燃的香烟,他也侧过头望向她,两人的目光在半空中胶住,她仓惶地躲开。

她咧开一个空洞的笑:“我只是有点累,对不起,让你们担心了。”

“可你这样,我们又怎么放心得下?”

沈昱扬慢慢地走过来,望着她,张了张嘴,终究什么也没有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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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书铭苏醒了,斯晚噙着泪,坐在父亲病房前,她想去握握父亲的手,可是一双手均缠着纱布,医生说还没有脱离危险期,所以不能随便和病人接触,以免伤口病菌感染。

向书铭动了动嘴角,声若蚊蝇:“晚晚,多多呢?”

“多多我让夏橘在陪着,我怕他见着您,会被吓着,等您好一点,我就带他来见您。”

向书铭闭了闭眼,没再说话,麻药让他复又昏昏沉沉睡去。

斯晚见父亲已有好转,想着马上应就可以做烧伤植皮手术了,这天下午,她趁一点空隙,一个人回到了水巷,她想去看看自己的家,顺便还可以收拾一点父亲换洗的衣物。

站在这残垣断壁之中,她才猛然意识到,这里刚经历过一场火灾,适才在出租车上还妄想着整理一点姐姐和多多的遗物。

院子有大半已被削去了墙壁,嶙峋的残砖裸露着,像森森的兽牙,墙壁已被浓烟熏得模糊不辩,焦味、灰尘味夹杂着没有散尽的浓烟味,触目惊心的残破。她立在一片废墟之间,忆及曾在这里的岁月种种,恍如隔世。

她在废墟中翻找,全然不顾呛人的水泥灰,一个铁皮小匣子隐在两块水泥板拱起的角落之中,她大喜,从瓦砾中抱起它,小心地拂去上面的灰尘,这一定是父亲的珍爱之物,小的时候,他总不让她去碰它,后来她也就淡忘了这个东西的存在。却没想,大火并没有吞噬掉它。

她几乎是迫不及待地打开,匣子上本有个锁扣,被大火一烧,几乎已熔化,她没费什么力气就打开了盒盖。

里面躺着一本古旧的相册,酒红的丝绒已被人摩挲得失去了光泽,边角都已破损。

一张张的黑白照片,每一张都是母亲,一个人的,抱着姐姐的,站在父亲旁边的,温婉地笑着,眼若秋水,视线似落在半空中某个飘浮的点上,带着一种让人抓不住的感觉,却又让人印象深刻。

怪不得别人都说斯羽有一种冷冽的美,原来是遗传了母亲的那双眼睛。

她对母亲其实没多少印象,母亲死时她只有三岁,医院外漆黑的走廊,周围是一片寒冷和死寂,她扯扯姐姐的衣袖,仰起可怜巴巴的小脸:“姐姐,我饿。”斯羽掏遍全身,只有一张皱皱的五分纸币,咬咬牙,让她乖乖等着。漫长的时间一点点流逝,她伏在木椅上几乎都要睡着,姐姐却带回了一个热乎乎的烧饼,一小块一小块地掰下来喂着她嘴里……“姐姐,你吃。”“姐姐不饿。”她就无心无肺地吃完了整个……只因从小就有姐姐的庇护,她从未觉得生活因母亲的离去有什么不同。

有次她放学回家,几个男孩子围着她,用香樟果打她,还幸灾乐祸地辱骂:“你妈就是个不要脸的贱货,还跟别的男人私奔,你就是你妈生的小贱货……”她大哭,回家去问父亲,却得到的是父亲阴沉沉的一个巴掌,自此,她再也不去向父亲求证有关母亲的一切传言了,而父亲,也从未在她们面前提起过母亲,似想刻意去淡忘什么。

可是现在这本相册,却昭然若揭,父亲的刻意,原来并不是忘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