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呜哇呜哇呜哇……”一声声, 好像是孩子在哭泣,在寂静的黑暗中显得格外的悚然。
孩子!
林宁从梦中乍然惊醒,下意识的用手捧住肚子, 冷汗已经将她的衣服浸透, 头发湿湿黏黏的贴在脸上、脖子上, 很不舒服, 可是她没有去拨开, 她的手按在腹部,感受着那隐隐的心跳。
我会保护你的,我一定会保护你的。这一次, 我不会再让你走了。
半梦半醒间,睡在身侧的十三翻了个身, 大手横过林宁的身体, 将她揽住:“又做噩梦了?”
林宁找准最舒服的位置, 依偎在他的怀里,闭上了眼睛。
“那是猫。”
夜风中, 也许是流浪猫吧,凄厉的声声叫唤着。呜哇,呜哇,好像是孩子的哭声。
其实是猫叫。
“睡吧。”十三的鼻音很重,他大概连眼皮都睁不开了, 可是还是像哄孩子一样, 一下一下的轻轻拍着林宁的背。
“你呀, 吃这么少怎么行?要多吃一点, 长胖一点, 孩子也才长得好。”说话的人是嫂子,因为林宁再度怀孕, 所以她专程过来照顾。
林宁微笑了一下,顺从得又喝下一大口鸡汤。其实她已经很饱了,可是还是努力的想多吃一点。
孩子啊,看在妈妈这样努力的份上,你也不会舍得走了吧?
这一次,倒是没怎么吐。转眼春天就到了,寒冬过去,天也朗了,水也青了,林宁栽了好多花花草草在院子里,看着那些鲜亮的颜色,仿佛人也鲜亮了。
她是几乎足不出户了,为了孩子,她什么都可以放弃。
可是外面的风仍是时时的吹进这深重的院落里来。
太子复立了,老爷子第二次大封爵位,大家都该欢喜了吧。
只是没有十三的份。
他在她面前强颜欢笑,却掩不住眼底的那一份落寞和委屈。像个被大人遗弃的孩子,不知道自己错在哪里,更不知道该如何改正以重新讨得欢心。
是个傻孩子呢!
林宁伸出手,纤细的手指轻轻拂过他的眉毛。很漂亮的眉毛呢,像一把从鞘里□□的剑一样,丝毫不隐藏自己的光华与锋芒,虽然她很喜欢,可是在别人眼里却是危险的存在。
“十三。”林宁几乎是无意识的就唤出了声。
“嗯?”十三转换成仔细聆听的状态。
林宁笑了一下,声音很轻,像是春风的小手轻轻的挠在人的心头,酥酥痒痒的,很舒服。
“没什么。”她说。
让我来当你的剑鞘吧。哪怕你将我划得遍体鳞伤,我也愿意保护你。这样的话,林宁此刻却说不出口。
她的心,柔软得不能触碰,也不忍心去触碰十三的伤口。
是因为孩子的缘故吧,真的是非常感谢。
然而平静的日子总是太短暂。林宁哪怕躲进深山老林里去,也会有武陵人来将她打扰。
“蓉儿,我是实在没法子了才会来找你!姐姐从来没有求过你……”
八福晋一把鼻涕一把泪的说着就往地上跪下去,其实她整个人都像是被人抽走了主心骨,连坐在椅子上力气都没有了。
“八嫂你这是何苦!”林宁大惊,赶紧去扶她,“有什么话咱们好好说,你这样子叫我这么办?”
八福晋跪坐在地上,身子伏在椅子扶手上,脸埋在臂弯里,肩膀一耸一耸,哭得无声无息,几乎闭过气。
林宁自己的身子也重得不得了,拉不起八福晋,只好半跪半坐的陪着她。
半晌,林宁坐得腿也麻了,肚子也有些隐隐作痛,她可没法拿这个开玩笑,只好摇了摇八福晋的肩膀:“八嫂,咱们起来说话好不好?”
八福晋这才勉力站起来,脸上道道泪痕狰狞密布,嘴角倒是挂上了一抹笑,凄绝而诡魅,看得人心头发紧。林宁想去扶她,她摆摆手,说了一句:“我还站得住。”
“今时今日,人人都以为我们倒了台,我偏要撑住了不可。只是有一点……”八福晋说着泪水从眼眶里汩汩的冒出来,这哭泣像是没有任何知觉似的,泪水如同泉水一般源源不绝的只是冒出来,冒出来。
“蓉儿,我求求你救救你八哥吧!老爷子是真动了气,要杀他!这一次,他是真的活不成了!”
怎么会!林宁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怎么会这样!她一时失力,自己好像也软绵绵的站不住了一样。还福晋从背后扶住了她。
“怎么会这样!”林宁说着声音都在颤抖,“八哥刚刚恢复了贝勒的爵位,老爷子还带他一起去南苑行围,老爷子怎么会杀他!不可能,不可能……”
八福晋搀着她一同坐下,掏出手绢拭了拭眼角,苦笑着道:“可不是吗,谁能想到呢,不过是说错一句话,竟落到连命都保不住的地步!”
这不是他的结局!这绝不该是爱新觉罗胤禩的结局!
在那个一起坐着喝茶的下午,他曾经苦笑着问过她,他的结局会是怎样。
当时她不能说,不忍心说,因为她所知道的那个真相太过残酷无情。可是现在,她只想说一句,八哥,你的生命绝不会终止在这一点!
虽然凄惶,但是你的人生还有很漫长的一段路要走,请你一定要坚持着走下去呀!
林宁立即去找胤禵。她拦住他的去路,执着的问他:“八哥现在到底如何?”
胤禵一付很急躁的样子,只说:“这事儿你别管,我和九哥会想办法。”
林宁反正是挡在门口不准备退让半步,索性抄着手冷笑:“你和九哥几句话已经把八哥害到这地步,还想什么办法?害死他的办法吗?”
胤禵闻言,脸色都变了,下意识的扬起手来。
林宁无惧无畏的仰起脸迎上去,现在是事关人命,她可顾不了那么许多!
胤禵虽然年轻气盛,毕竟也不是小孩子了,忍住那一口气,一根一根的把手指收回来,化掌为拳,向着空气狠狠的砸了一拳。
“你能怎么救八哥?你以为你有通天的本事?孙猴子一个筋斗也翻不出如来佛的手掌心,你小心把你自己也赔进去!”
林宁何尝不是一身冷汗,可是她选择转身,只留下一句话:“先救八哥再说。”
胤禵说的话句句都对,她现在手上确实有通天的本事,可她不是齐天大圣,她的所作所为也许早引得不知多少人在背后冷笑,太天真了呵!他们只等着看她覆灭的一天。
可是哪怕是明知是步步走向粉身碎骨的结局,她也只能步步为营,拼尽一己之力,能走多远是多远,能撑到几时算几时。
递过牌子之后,林宁焦急的等待着宣召。
早有小太监满脸堆笑的搬了椅子过来:“福晋请坐,万岁爷正和大臣们商议事情呢,恐怕您得多等一会儿……”
林宁只是微笑着受了,她现在没有多余的心思理会旁人,只想着,多耽误一分,八哥便要在宗人府里多吃一分苦。
这些人呵,无论吃多少苦头都不会放弃的吧。其实是活该,只是林宁无法坐视不理。
她也许就是天真,也许就是年少轻狂。那又如何?
她说过她不是赌徒,可是当那骰子攥在她手里的时候,她愿意试一试,能不能改变命运。
现在就是放手一搏的时候了!
林宁进来的时候,老爷子正抓起书案上的玻璃小人往地上掼。那小人从他手里飞出去,在空中划过,由于阳光的照射,像是流星一样,坠落在地上,玎玎珰珰,细小的碎片落了一地。
林宁就在那一地的碎片中跪下来,重重地磕了一个头:“儿臣恭请皇阿玛圣安。”
老爷子一见她,心平气和了几分,坐下来,问:“你来干什么?”那眼神好像是在看她,又好像不是。
林宁心里纵使万般忐忑,也只能强强压下,笑道:“蓉儿想请皇阿玛见一个人。”
老爷子的眼神闪烁了一下,语气里竟有几分戏谑的味道藏着:“谁?”
林宁没有起身,又重重的叩了一头:“皇阿玛见了便知。”
林宁其实已经感觉到不好了,老爷子根本没打算跟她走。他大概已经不会再相信她说的任何一句话,可是她不能够放弃,她已经走到这一步,怎么可能回头?
她跪在地上,再次重重的叩头,额头撞在地面上已经麻木了,脑子里也是木木的。她想了又想,终于想起来早就准备好的那句话:“皇阿玛,您是圣君。蓉儿从来没想过要做武后。”
她知道,其实人人都看得清她的任何一个动作,只是他们想不明白,他们不明白她为什么要这么做,这么作对她有什么好处?在这个风声鹤唳人人自危的时代,一切的行为都是源自于利益,没有理由,想不明白,反正总归是跟利益沾边的吧,既然于己无利,那便是于敌有利,便是要攻击,便是要倾轧,便是要杀伐。
这一切,林宁其实早都知道。浊世之中何来清风?她其实也不是不贪心,她其实也不是不自私。她没有亲人了,她只想多叫一声爸爸妈妈哥哥姐姐。这虚妄的温情,是她唯一的私心,却原来是错的。
林宁的手掌被地上的玻璃碎渣扎破了,额头也撞破了,她只是机械的磕着头,连哭和痛都不知道了。
老爷子终于不忍心,起身来拉她:“你起来。”
林宁茫茫然的仰起脸来,眼神是从来没有过的木然,还有些怯懦。
真是陌生啊,这感觉。康熙自嘲的看着眼前的这女子,谁能想到这样一个玻璃人会有武后般歹毒的心肠呢?谁也想不到,都被她柔弱娇媚的外表给骗了。
她利用了他对她的慈爱!
可是她反过来又被旁人利用而不自知。
可怜吗?康熙冷笑着。说是可笑比较恰当吧!
这个可笑的女人,倒想看看她还能玩出什么花样来。
康熙从宗人府回来,第一个召见胤禛。
其实他对胤禛也并不曾放心,只是手边再无人可用了。
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然而在这权利之巅放眼望去,千里江山,亿万黎民,竟无一人可交托!凄惶与无助如风般萦绕。
胤禛不知何时来了,正站在门扇的阴影里,静静的垂手侍立。他是刻意的屏息静气吧,静得让人察觉不到他的存在。
然而眼下并不是追究他的刻意讨好的时候。
康熙在宝座上抬起头来,眼望着外面,是个阴天啊,连那金色的琉璃瓦都黯淡了光彩。
他过了很久,好像才忽然想起来自己要说什么:
“她留不得了。”
不等胤禛有所应对,康熙便挥了挥手,示意他退下。
他很累了,想一个人呆一呆。
林宁坐在马车上,无意识的绞着手指。她强迫自己什么都不要去想,然后惊惶却死死的缠住她,不给她丝毫喘息的空间。
也许,也许应该想一想回去之后要跟十三说些什么。
想说话的话实在太多太多,该从哪里说起好呢?
努力加餐饭?
她一定要逼着他跟她保证:无论如何,一定会好好的……
杂乱的声音划破宁静。
“有刺客!”车夫胸前中箭,仰面倒下,扯坏了挡帘。
阳光突兀的照进来,林宁侧脸避了一避。
来不及了吗?
想说的话一句也没有说出口啊……
“呲!”一只羽箭直直向着林宁飞来,她却只是木木的坐在那里,仿佛视而不见。
“啊……”是金属穿透躯体的声音,带着强大的风势,扑面而来。
林宁闭了闭眼睛。怎么办?出门时候什么都没有带,怎么办?
林宁看见自己掉落在地上的手帕,红色的液体汩汩的滴落下来,渐渐在那手帕的旁边汇成一滩,好像是一片水,因为马车疯狂的行进而剧烈的晃动着。
林宁俯下身来,抓起手帕,蘸了蘸还是温热的鲜血,以指为笔,缓缓的写下:努力加餐……
努力加餐饭,我不在了,你也要好好的吃饭,好好的睡觉,好好的活着。
餐字的笔画实在太多了,她都来不及写完。
一切只是来不及。
满城飞絮,北京城又迎来了一场雪。
无人驾驶的马车狂躁的飞奔如那烟柳的深处。
后记:
除了随身的侍从,一切人都被禁止入内。连九门提督带着人马来,也被牌子挡了回去。
胤禛靠着一株柳树,远远的望着自己的人在事故现场忙碌着。
夏天就快到了,衣裳也穿得薄了,柳树那皴裂粗粝的外皮隔着衣服刺人。也许是因为这个才会觉得浑身不舒服的吧。
也许,胤禛自己也不知道,只觉得灵魂都好像不在这身体里面了一样。
风里面竟是柳絮,真是惹人讨厌,和那挥之不去的血腥味一样讨厌。胤禛很不想在这里继续呆下去了,真是厌烦,厌倦!
很快就有人来回禀。胤禛只看了一眼那写着血字的手绢,便道:“烧了吧。”
他连眉头都忘了要皱,转身就走。
底下人捧着手绢亦步亦趋的跟上来:“可是……”
没有可是!真是令人厌倦。
“十三阿哥那里我自晓得去交代。今次的事情,查不出个所以然来就不要再查下去了,到此为止!从今往后我不想再听到任何人提起!”
胤禛大步的走着,底下人跟得吃力,却执着:“那么十三阿哥福晋……”
胤禛忽然停住脚步,倒像是在笑:“什么十三阿哥福晋?”
底下人一时讷讷,竟不知道他在说什么。
“没有十三阿哥福晋了,她已经死了。这世上再也没有十三阿哥福晋了……”
风又扬起来了,柳絮飘得到处都是。
没有息止的一天,这风,永远也没有息止的一天。
真是倦怠啊……
(第三卷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