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岚曾与百里长歌有过一面之缘,那还是在江南的某条街道上,她刚买了五色丝线准备回返,不料阴差阳错上演了一出见义勇为的戏码,然后与他萍水相逢,相谈寥寥数句,却叫人难忘。
那样温和如水、清浅如月的男子,无论是谁都不会轻易忘记的,只凭一眼就够了。
却万万没有料到,他竟是楚国的九皇子,如今被送来的质子。
云岚暗暗觉得,场面似乎更加尴尬了。
不认识倒还好说,现在发现竟然是曾经见过的人,当时初遇她假扮了男子身份,还认为彼此投缘很适合做朋友,谁知此刻就变成了皇帝的后宫妃嫔来劝降,性质完全变了样。
她开始考虑先回去从长计议的可能性,毕竟不能总在这傻站着。
不过下一秒,百里长歌就淡然开了口。
“原来沐兄果然是女儿身。”
“……你那时就猜到了啊?眼力很好。”莫名其妙的夸奖。
百里长歌平静地注视着她:“但可惜彼时江南偶遇,我怎么也想不到你竟是荆国皇帝的女人。”
这话轻微戳到了云岚痛处,鬼使神差的,她认真回答他:“不仅是你没想到,那时我也想不到自己真的会成为他的女人。”
“此言何意?”
云岚轻哼一声:“你可以去问问,后宫里的女人们难道都是心甘情愿嫁给皇帝的?莫非她们全都愿意怀揣着赤子之心去伺候一个朝三暮四的帝王?天方夜谭。”
大概是这番言论太过离经叛道了吧,百里长歌神色稍缓,眉眼间也恍然有了笑意,他唇角微勾低声道:“倒是从未见过敢讲出如是言辞的后宫女子,可你纵使不情愿,却也还是一路坐到了妃位,不是么?”
“人在皇城身不由己,若想活下去,并且让心爱之人活下去,我就必须学会妥协和周旋,你也是皇家之人,不可能不懂得这种浅显道理。”
百里长歌似是一怔,随即不禁自嘲轻笑:“你和一个早已失去地位和尊严的质子讲这些,着实没有太大意义了。”
“人只要还活着,就永远不会失去应有的意义。”云岚正色道,“虽然我不知道是什么造就了你今日处境,是兄弟间的勾心斗角还是皇帝的执意放弃,但那些都无所谓,首先你自己得有信心,有朝一日迟早能回到楚国报仇雪恨的。”
话音未落,却听得百里长歌蓦然俯身剧烈咳嗽起来,他急促喘息着,搭在百宝柜上的手指用力收紧直至骨节发白,显然是痛苦难当。
云岚实在看不过去,走上前轻轻抚着他的背脊,又从桌边斟了杯茶递给他:“在江南时就见你的身体不太好,都这样了还不肯让宫中御医替你检查检查么?”
百里长歌沉默良久,终是抬起头来看向她,眸光明亮得像是蕴着一弯新月,但那光影深处隐藏的却是无尽落寞。
“如我这样的人,寿命是以天数来计算的,还谈什么报仇雪恨。”
“你的父皇和你的兄弟大概正盼着你死呢,死在荆国,从而让他们名正言顺挑起战争,这种令亲者痛仇者快的事情,你何必遂他们的愿!”
“亲者?我不过是父皇和宫女的私生子罢了,娘亲被赐死,受够了二十多年如一日的轻视折磨,早已没有值得怀想的亲人了。”
云岚语塞片刻,突然豁出去似地一拍自己胸口:“那我当你亲人得了,横竖我是不能允许你死在这里的!”
“……”
“诶,我最看不起懦弱的男人,须知无论命运给了你多少不公正的待遇,你都应该咬牙切齿地还回去,而不是默默接受,说白了,就算你想死,也得等把你父亲哥哥们都干掉之后再死,这么窝窝囊囊的你自己甘心吗?我都替你不甘心!”
她许久没有像这样长篇大论过了,完全抛掉了在宫中练起来的柔媚腔调,又恢复了以往的痞气和不羁,一时倒真是震慑住了对方。
百里长歌怔忡着,他感觉从这女人眸中散发的光芒太过摄人,几乎令自己不敢直视。他不晓得那是种什么样的力量,就像当初江南相遇之时,她飒爽地回眸一笑,道一句“壶天自是人难老,长拥笙歌醉洞云”,赞美他的名字寓意极好。
他见多了被困宫闱的女眷,却没有谁像她这般自信张扬而明媚动人,不得不承认是一桩奇迹。
“你可真是不按常理出牌啊,明妃娘娘。”
“你愿意的话,不叫娘娘也可以,我们不妨重新认识一回。”云岚爽朗地朝他伸出手去,“我确实姓沐,名唤云岚。”
他略一迟疑,随即便回握住了她的手,指尖冰凉,并不像他的容貌那般温暖。
“云岚,那时你怎么会到江南去?”
“巧合而已。”云岚不假思索地反问,“那你呢?怎么想起到荆国境内来了?”
百里长歌微笑:“找人。”
他只说了这两个字,看样子似乎不太愿意透露更多,于是云岚也不再多问,转身端起盛莲子粥的瓷碗递给他。
“相逢即是有缘,既然我是皇宫中唯一一个认识你的人,不特别关照你说不过去,所以你也得给面子,赶紧把粥喝了,然后我叫心腹太医来给你瞧瞧。”
百里长歌没有再推辞就接过了粥碗,不过显然在请太医来诊治这件事上仍不准备同意:“不必麻烦了,我这病是天生的,治不好。”
云岚禁不住白了他一眼:“胡说八道,治不好也得治啊,消极对待死得更快,你想都别想,我在这是不可能由着你胡来的。”
“……”身为千娇百媚的宠妃,如此不顾形象满带江湖习气地进行说教,也真是有史以来头一遭了,某位皇子顿时无语,默然舀了一勺粥送入口中。
“你在这安心待着,静养身体,有什么需要就去跟……呃,跟东厂的人说,千万别找锦衣卫,他们那里没好人。”
他疑惑开口:“两派势力纷争是很常见的事情,不过你身为后宫妃嫔,对其中一方有偏见还真是稀罕。”
“个中原委太复杂,我懒得讲,反正你记住我的话,见着标配飞鱼服和绣春刀的成员只装傻就是了,别和他们太过接近。”
她始终没忘记康宇的来历,和楚国皇室有关系的指挥使,很难说到底打着什么主意,必须时时谨慎才好。
“我和他们能有什么可接近的?”百里长歌不禁失笑,“我可不认为自己有和他们谈判的资本。”
这是他这半天以来第一次露出发自内心的笑容,笑容温润如同三月春风,美得不食人间烟火。
云岚尴尬轻咳,她发现自己有时候也是挺好色的,尤其是两次见这个男人两次失神,简直有悖于盗贼宗旨啊!
“你能这样想就最好了,实在不行直接找我也行,反正也是皇帝的吩咐,没人敢说三道四。”
他淡声道:“看来荆国皇帝也没做好开展的准备。”
“就算做好了万全准备,能避免也还是应该避免的。”云岚如是回答,“不到万不得已时,没有谁想在战争中获得快感,毕竟那意味着遍地狼烟生灵涂炭。”
“你大概无法想象,我的父皇和兄长都是热衷于战争的人,他们认为只有在杀戮中才能获得价值。”
云岚恍然:“听闻楚国是尚武之国,看来果真不错啊,难怪你这样性格的在那里混不下去。”
“……”
尽管和她聊天越聊越没谱,但百里长歌的心境总算是豁达了些,逐渐又恢复了当初江南时温文尔雅的翩然风度,不再如死水无波了。
两人有一句没一句闲扯到戌时,眼看着月至中天,云岚这才起身笑道:“时辰不早,我该回宫了,这两天会再来看你,明天如果太医来了你一定要配合,否则别怪我过来找麻烦。”
“我知道了。”百里长歌无奈叹息一声,“你放心,就为了让你省点事,我也会配合的。”
“真听话。”云岚心情大好地摆摆手,转身走出门去,顺便吩咐着门外侍卫,“明天的早饭午饭照常送来,叫御膳房做点好的,别亏待了九皇子。至于请太医的事情么,本宫亲自去。”
“遵命。”
她穿过长廊绕过转角,朝着长宁宫的方向走去,谁知中途却毫无征兆被人拦下了,本能地挥手就要退开对方,谁知手腕又被牢牢攥住。
“放肆……诶?”斥责的话语尚未说出口,已然迎上了那人一双含笑的狭长凤眼。
原来是朝思暮想的人呢。
白祁月拉着她一路绕到偏僻的树荫处,待停住脚步后很自然地揉了揉她的头发:“和邻国皇子聊得如何?”
“合着你一直在外面等着呢?”她又好气又好笑,却还是乖乖答道,“其实是熟人,在江南时就见过。”
“嗯?”
“在江南时我上街买针线要给你绣腰带么,结果抓了个贼,阴差阳错认识了他。”
说来命运也真够离奇的,再度相遇,一个是被当成质子的邻国皇子,一个却已经是冠绝后宫的皇帝宠妃。
白祁月若有所思:“既然是你的熟人,恐怕要更加留意些了,明天我叫东厂成员把那些侍卫全都替换下来。”
云岚笑道:“看来咱俩倒是想到一起去了,你也在顾忌着锦衣卫么?”
“难说康宇会不会落井下石,这位九皇子暂时还不能死。”
“那就拜托你多关照他了。”
“我当然会的,于公于私都有足够的理由,不过……”白祁月长眸微眯,眼底光影蛊惑醉人,“好容易见一次面,你就准备和我讲这些毫无意义的闲话?”
云岚一怔,随即嗔怪地横了他一眼:“你想听什么?我时时刻刻都在惦记着你,你又不是不知道。”
她现在轻易不想提起这些事情,毕竟每一提及都有可能触到他的痛处,没想到他反倒先开了口。
白祁月把她搂进怀里,久久没有放松:“平日里一定要照顾好自己,我不能时时在你身边,凡事都要三思而后行。”
云岚隐隐觉得他有些反常,毕竟这种道理她早就懂了,不知他为何又在此刻旧事重提:“你怎么了清翊,突然想起讲这些话?我都明白的,你顾好自己最重要。”
“我也会的。”他在她额上温柔吻了一下,而后在她肩头轻轻一推,“天色不早快些回宫吧,我只是想来看你一眼罢了,看到了就心满意足了。”
他的语气很平静,听起来却莫名叫人一阵心酸,云岚眼眶突然有些发热,怕被他看出来连忙转过身去,慌乱地点点头。
“我知道了。”
白祁月倚在朱漆铜柱上,直到目送她的身影消失在深沉的夜色中,他淡然侧过脸去,见萧祺从不远处走了过来。
“九千岁,今晚的汤药还没有喝,臣已经派人送到东庑房去了。”
“有劳你。”
“这原是臣份内之事,只是您真的决定瞒着明妃娘娘?”
白祁月下意识抚上心口,沉吟半晌,终是缓缓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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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必要给她增添困扰,最好是……永远都不要让她知晓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