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暗的街道, 模糊的光点渐近,师父接应了我,他一手提着灯笼, 一手不轻不重握住我小臂, 引着我往前走。
“额娘已经在马车里等着了, 我们一到方可出发。”
我点点头, 突然想起他在前方看不到, 又说道:“好。”
乘马车出了城就是分别的时候,我们心知肚明,却谁也不提起。
他又问:“你眼睛, 能行吗?”
我故作轻松:“你给的药丸我一直按时吃现在好多了。”
“好,那你注意安全。”
话语寥寥, 我害怕走完这段并不长的路。古代交通不比现代, 他和我会走到哪里都不知道, 这一别可能今生再无缘相会,不禁悲从中来, 要是有手机该多好。
犹记得初见他,他因为懒得和胤祺作对勉强收了我当学徒,我耐不住好奇,又打不过他的护卫赵同,最后翻窗户进了他的小阁楼才得以见他, 当即被他高冷的气质和俊美的脸吸引, 随口扯道:“我要拜就拜最强的师父, 要学就学最好的技艺。”
他却只淡淡瞟我一眼, 声音清冷:“我没有收庸徒的打算。”
闻名遐迩的人竟然这么年轻, 可明明与我相仿的年龄,竟像长辈一般, 批评人毫不留情面。我当时还不知道,我在心里感叹“架子真大”的这位叶楠枫实际上包括康熙爷在内知道他真面目的人还不超过十人。
拗不过我的死缠烂打,他终于决定教我,成了我来古代见过最为毒舌之人。
起初他说我笨我总会想顶几句“我要有天赋还要你教干嘛”之类的话,可每次见他说归说,教起来却是十足的认真,到嘴边的话从来没有说出口过,他确实是个好师父。
第一次拜托他时,想着无以为报不敢开口,他却主动道:“你欠我一顿饭,定在醉仙楼。”一句话便卸下了我心里的重担。
第二次他在房顶宰了我一顿酒。
第三次我忍痛求他带小苔走,小苔是我最重要的妹妹,托付给我最信任的师父是最佳也是唯一人选,可师父并不欠我什么,我有什么资格请求他呢,我只能不断说对不起。
他打断我:“你难道不是想到我到哪里都能做最强的木雕师才让我陪小苔离开的?”
即使我一下失去两个最重要的人很痛苦,可刚刚我的不情之请轮不到我悲伤,现在反倒他来安慰我,我又怎能不知他的用心呢。
那次我便以为再不能见他,这偌大而繁华的帝都,失了最亲近的妹妹和最知心的师父,前所未有的孤独,阻止胤祺夺嫡也困难重重,府上有诗蕊府外有素丹,日子怕是更难过了。
如若可能,我真想跟他们一起走,可且不说我不能离开,只怕真能放我走,我的执念在此,我又能走到哪里去。
胤祺在这紫禁城,我便注定只能眼睁睁看着其他我所珍惜之人离开,这才是最可悲之事吧。
小苔离京后还能再见他,我竟生出“劫后余生”之感。为了确保绝对的安全,他让武功高强的赵同以木雕大师叶楠枫的身份大张旗鼓护送小苔离开。
“闻名京城的木雕师叶楠枫已经跟你妹妹小苔一起离开了京城,我现在是店里新来的一伙计…”他说得轻巧,可我知其中份量,放弃了名与利,更是再不能做回那个孤傲随性、潇洒自在的木雕师了。
而我能做的唯有配合他没心没肺地打趣,这是他的心意。
再后来,我违逆礼节要救额娘,他二话不说与我一同冒险。我拿不定主意求助四爷还是胤禟,他便用不同木材连夜赶出两个能吹出不同音调的小笛。他觉得胤禟更可靠,可当我选择了四爷,他依旧选择绝对相信我……
曾经的日子里,我认定的事师父总会无条件支持,毫无保留地帮我。
而我无以为报。
我抽泣之声再不能掩,他放慢了脚步,轻叹一声:“还记得你知道我身份后来开导我被我砸伤的事吗?”
怎么会不记得,那时我刚得知叶楠枫原本是成都人,幼年丧母,父亲是当地有名的木雕师,机缘巧合与当今皇上交情甚好,被召至京城,深得圣宠。后被奸人所害,称之有恃宠而骄有谋逆之心,落得被刺死的下场。皇上爱惜人才,又念及旧情,答应了不株连,这才保下了叶楠枫。
叶楠枫答应了父亲临死前强调“不要报仇,不要与皇家对立”的嘱咐,虽不把权贵放在眼里,也不与他们生事,这才勉强收了我,起初又及其厌恶。
原来他是仇恨侵蚀了本心才会像刺猬一般,对周遭都充满了敌意,那样千疮百孔的心,还被孤独隔绝了一切温暖,一定很难熬,我后悔曾经还用“恶毒”形容过他。
“皇上不是你,没有理由绝对相信你父亲不会有谋逆之心,当时又有奸人的陷害,可即便他当时认为你父亲犯下大错,却仍感念旧情未曾让你同座,还允你开最具盛名的木雕店。可见他虽为帝王,执掌生杀大权,却也并非昏庸无情,如今奸人已除,你不该一直活在仇恨里。”说这段话我断了几次,因为他能砸的器具,无论珍贵与否全砸了,可见他气急,碎末溅起划伤我好几处,当时一心要说完那番话,事后才疼得连门也不想出了。
从回忆中抽身,我吸了吸鼻子,说道:“记得,全都记得。”
他说:“那时我恨你,恨你为杀我父亲之人开脱,而我竟无法反驳。事后细想,确实是我为自己建了一座仇恨的牢房,不见天日。”
我怕他心中内疚,忙接道:“我明白,能理解,而且我做好了心理准备才去的。一点小伤换得如今的你,算起来还是我赚了。”
他轻笑:“你说的对,在那之前我没有一刻是快乐的,我讨厌那个宁愿自毁三分也要伤人七分的自己。所以你并不欠我什么,你改变了我,是比什么都重要的。现在与曾经,唯一的共同点,是我依旧不认命,这也是你同我很像的地方,所以今后你无论在何处,一定要过得很好。”
“我答应你,你也一定珍重!”
“一言为定。”
自始至终他都没有转过身来,不知此刻我错过的是他什么样的表情。
城门守卫拦下了我们,叶楠枫塞了银子,说道:“刚得知家父客死异乡的消息,小人这才与家母和妹妹夜里急着出城,还望您通融一下。”车帘掀开,我和额娘早已披麻戴孝掩面抹泪。
“行行行,走吧。”那人点了点头,扬声吩咐道:“放行。”
马车出城后向西行进,约莫半个时辰,停了下来,介时我已换好了一身男装。早有人守住此处,叶楠枫引我下了车,从那人手机接过马缰绳递给我。
我道了谢,警觉道:“我不能保证他不会调查我的行踪,一人二马太引人注目,此人何时来的,可有什么人见过?”
“放心吧,夜里你看不大清楚,他这是信差打扮,待把马匹交予你,便会去换了这身行头。”我点头:“你办事果然周到。”
他送我到路口,指着那片林子道:“我去探过,此路虽幽深,却无分道,你只管赶路,下一个驿站前会有人接应你的。”
“自己小心些。”他助我上了马:“此地不宜久留,快走吧。”
“恩。”我最后向他抱拳:“记住我们的约定!”说罢挥鞭策马离去。
风吹得衣帽鼓鼓,漆黑的林间只听得见达达的马蹄声与呼啸的风声,眼前模糊的景象不断变幻,一切都在按计划进行着,我却没有丝毫喜悦,这是一条离胤祺越来越远的路。
计划、信、行程…我把一切都安排得很好,就算他不听我劝秘密查起来,最多只能顺着痕迹查到叶楠枫和额娘。
胤祺,等你醒来看到这一切会怎么想呢,想我心里该有多恨你,才会目不视物也要连夜出逃?还是怪我一意孤行、自以为是得去给你扛那些罪名?或者恨我不顾后果一走了之……
总之我不敢奢求他的原谅,从我决定离开的那一刻起就不敢。
这是我与四爷的一场交易,我托叶楠枫查到是四爷设计的那场刺杀后,令所有人保密,上报称是遇到山匪,已全部歼灭。
而后四爷来府上探望胤祺,我想办法给了他一个字条,上书:“和硕怀恪公主,雍亲王次女,康熙三十四年七月初六日生于藩邸。母为侧妃李氏,同母兄弟弘盼、弘昀,弘时。康熙五十一年三月封为郡君。康熙五十一年七月晋郡主。康熙五十一年九月嫁纳喇星德。康熙五十六年三月去世,年23岁。
雍亲王三女幼殇,生母时为藩邸侧妃年氏,康熙五十四年三月十二生;五十六年五月殇。”
那时才康熙五十一年六月,我写了两件正在发生和即将发生的事。随着时间推移会逐步成真的预言此刻被他看在眼里,会是怎样的心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