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处江宁府的两江师范学堂里,梧桐深处的监督长宿舍内。
一代名宿李瑞清正掀开毯子,艰难的从床沿迈下身子,巍颤颤的在侍女的搀扶下,移步到大书桌前落了座。能让他端身起床的,不为别的,就为了多看一眼石涛的《竹石图》。
仲老祖籍江西,早年在湖南求学,并在湖南参加了乡试,因不合乡籍被注销。后回原籍参加江西乡试,于光绪二十一年(一八九五年)中进士,选为翰林院庶吉士。一九零五年分发江苏候补道,署江宁提学使,任两江师范学堂(一九四九年更名为南京大学)监督长(校长),他提倡国学、科学和艺术,以“嚼得菜根,做得大事”为校训,不遗余力的创设图画手工科,并亲自讲授国画课,先后培养出了胡小石、李仲乾、黄鸿图等一代大师。
而日后真正为仲老传名、让他的画派流芳后世的,却是眼前这位正替他展开画轴的楞头小伙。
他是仲老的关门弟子,名叫正权,虽个子不高,却格外敦实,虽年方二十,却蓄着浓密的络腮胡子,那不拘一格的性格,深得老爷子赏识。
仲老战战巍巍的拿起放大镜,自上而下,自左而又,仔仔细细的看了个遍,最终定格在了黄宾虹的印章上,他慢慢的侧过身问:“孩,上回的竹石图,可是他宾虹老弟自个送上门来心甘情愿自掏腰包盖的戳。这回,你连他的印章都给仿了?”
正权嘻嘻笑道:“师傅,知道您割舍不下这幅图,我才挖空心思去仿画、仿字、仿印,那可都是为了孝敬您。谁让藏家死活不肯割爱。总不能让我上门去抢吧?”
老爷子显然被逗乐了:“孩,你也就逗逗我。别,别以为我老糊涂了,你在外面仿八大山人、仿石涛、仿朱耷、仿唐寅的东西,我也不是没见识过...”
正权赶紧抢过话头:“师傅,我仿画换的钱,您可也有份。”
老爷子怔怔道:“瞎说,我哪有份?”
正权指了指对面茶几上摆着的点心,不动声色道:“您以为抹抹嘴巴就可以不认账了?您平时最爱吃的定胜糕,都是我从夫子庙陈家糕点铺排队买回来的,哈哈。”
老爷子笑呵呵的又伏下身子,用放大镜去扫视画纸、裱衬和画轴,细细的看了几个来回,实在是看不出什么破绽,便好奇的问:“孩,你这做旧的技法,哪里学的?”
正权赶紧回道:“师傅,术业有专攻,染色做旧这门子道道,费时费力,我只学了些皮毛,平时都交予秦淮河边装裱店的宋师傅給弄的,他按照年代收的费,少则两块,多则十块。”
老爷子好奇心又上来了:“那做这幅图,少不得要费五块大洋吧?”
正权吐了吐舌头:“师傅,这幅画装裱做旧,宋师傅倒贴我十块。”
老爷子将信将疑的:“哦?天底下还有这等好事?”
正权揉了揉自己满下巴的络腮胡子道:“不瞒您,宋师傅让我替他仿了一幅八大山人的荷塘双禽图。”
老爷子听罢,手指哆嗦着点了点正权的臂膀,轻轻的喘了口气道:“孩啊,咱仿画糊口,无可厚非。只是以后不到情非得已的地步,尽量不要拿仿画当真品买卖。”
正权严肃答道:“记住了,师傅。孩绝不拿摩古画当真品卖!”
老爷子又轻叹了口气道:“哎。怪就怪那个不争气的小崽子,他是拿捏准了你会为了我去摩古,才敢偷拿那幅竹石图...”
正权不解道:“师傅,您确定是他拿的?”
老爷缓缓点了点头:“问过了,拿去换卖了四十大洋。”
正权瞪大眼睛:“乖乖,好家伙。他可是卖了真迹的价。看来咱李家少爷还是做生意的料。”
老爷子听罢,一脸的无可奈何,叹息道:“我教好那么多学子,却偏偏教不好自己家的孩儿...算了,不提也罢。”
老爷子一边叹着粗气,一边转身端详着正权:“孩,我仔细看过了,这幅竹石图,还有之前摩的那幅竹石图,源于石涛、又都高于石涛。这说明你现在的造诣,已经在石涛之上...”
听到师傅评价自己,正权不再嬉皮笑脸,神情肃穆的倾过身子,认真答道:“师傅,说也奇怪,每次一摩古,我就感觉自己进步特别快,领悟特别深。”
老爷子稍作停顿,欣慰的笑了笑,费力道:“这就对了,那是你懂得古为今用,融会贯通。孩啊,记住,学无止境,艺无止境啊。”
正权微微点着头,语气坚定回道:“师傅,孩记下了。孩定不会辱没师傅的名声。”
老爷子正想继续就画论画,只见管家快步进了大堂,边走边禀道:“老爷,黄宾虹前来拜访。”
话音还没落,一位身材瘦削,精神头格外矍铄的小老头步履带着风闯了进来,边走边嚷嚷:“老哥,老哥,你可要为我洗冤啊。”
待他走近,看清仲老气色不佳,立马收住了神,充满关切的问道:“仲老,您一切可好?”
老爷子明白宾虹给予的关切,有些吃力的笑了笑:“朴存老弟,要说一切都好,那是糊弄你。这岁数了,也该是熟透的时候,没得事,没得事的。”
听得这番话,黄宾虹缓过了神,转眼就瞄到了书桌上的这幅《竹石图》,圆框眼镜后面的小眼珠子瞬间就瞪得更圆更亮了:“我的乖乖,这幅图,不是好好的还在老哥哥这里么?”
李瑞清老似乎明白了宾虹老弟所指,童心未泯的问道:“有问题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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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宾虹歪着脖子,再次扫视了整张图,坚定的答道:“没得问题,没得问题。我自己的戳还在上面。既然这幅画还在书房,怎么上海圈子里的朋友到处托人在找这幅图的画师,说是盖着我戳的仿画,非要我帮着找到仿画的师傅。我这才特意登门叨扰。”
李瑞清老捋了捋银须,微微靠向太师椅靠背,轻声笑道:“你是想着既然在老朽书房盖的戳,定要回我的书房找答案,是吧?”
黄宾虹频频点头道:“是的,是的。解铃还须系铃人。”
仲老看到这位老顽童在旁边一惊一乍的,情绪也明显好起来,乐呵呵道:“小老弟,那你再看看你的戳。”
黄宾虹单手抚了抚眼镜架子,应该是在对焦,然后伸长了脖子去看自己的鉴定戳印,细细端详了好一会,又从粗布长衫的袖兜里摸索出自己的印章,粘上点印泥,在一旁空白的宣纸上熟练的盖了戳,再拿起来靠近画上的戳印,仔仔细细的对比起来。
俗话说不怕不识货就怕货比货,这一比照,宾虹大师算是看出了问题,画作上的印章比自己兜里的印章来得光滑些,这是使用痕迹的关系,自己兜里的这枚,使用频率更高。
宾虹大师不住的摇着头:“乖乖,又一幅石涛竹石图现世了,连小老头的戳都仿的惟妙惟肖。之前那幅已经蒙过了我的眼睛,今天小老头又差点掉同一个坑里。”
仲老双手抖抖索索的拽住了宾虹大师,坦言道:“真人面前不说假话,老弟啊,之前的那幅,今天的这张,都是摩古画,都是我这位徒儿为逗我开心所仿。”
说话间,仲老指了指正权:“这是爱徒正权,字季爰,号大千,别号大千居士,内江人,年方二十,在我身边学画两年有余,算是老朽的关门弟子,待我百年后,还指望宾虹老弟代为管教啊。”
黄宾虹随着仲老的招呼,抬眼望向正权。一时之间,实在无法想象能逃过自己眼力的仿画大师,竟然是眼前这位刚满二十又胡子拉碴的楞头小伙。
正是那一脸浓密的络腮胡子,深深的吸引了宾虹的目光。他也是第一次,在众多的画坛晚辈中,见到与实际年龄如此不符的长须。
这一脸的胡子,顷刻间就让宾虹多了几分好感。他紧紧握住了正权有些纤细的手,激动道:“大千,大千居士,大千世界,光听这名号,就足够响亮的。小老头今儿是大有收获,大有收获啊。”
在正权的心目中,师傅李瑞清,眼前的黄宾虹,还有久仰的齐白石等等大师,都是神一样的存在。
而此刻,宾虹大师竟然像个老小孩似的,那么紧实的拽住他的手,让他一时手足无措。
仲老不失时机的打起了圆场:“朴存老弟,正权还是毛孩子一个,你可别捧杀了他。”
宾虹大师舍不得撒手,一个劲儿的拍着正权的手背道:“不捧,不捧。仲老的徒儿,我不捧杀!单就这幅竹石图所使的活而言,本事绝不低于石涛,绝不低于石涛,而且远在小老儿我之上。”
正权满脸涨的通红,举足无措,完全不知道如何接话。
仲老听清楚了宾虹的话,紧紧的注视着正权,缓缓道:“朴存老弟,相交那么多年,我可是第一次听你这么夸晚辈,既然如此疼爱,那就让正权随你去上海开开眼界吧。”
宾虹听到仲老的话,像是得了圣旨,一开心就蹦了个老高。仲老的寥寥数语,可谓正中下怀,一是确确实实太太太爱才惜才,二是顺利完成了朋友之托,找到了上海圈子里传的神乎其神的仿画之人。
正权紧着跑到师傅身边,双手轻轻捏住了仲老的两边肩膀,态度坚决道:“师傅,咱不是说好让我陪您到老,您可不能变卦。再说您最近身体也不怎么好,我怎忍心离开?”
仲老抬起右臂,用手掌轻轻拍了拍正权的左手背:“孩,师傅是自然老熟,没什么可担心的。这里有管家、有侍女,用不着你操心...自古有云,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既然宾虹大师自己找上门来带你,哪有不去之理?听师傅的,顺势而为,到上海去闯出一片新地来,也给师傅长长脸。”
听到仲老断断续续又发自肺腑的话,看到师傅满脸露出慈爱的笑容。正权知道自己没有再坚持的必要,便顺从的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