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晌午,天气晴好。
秋君一夜无眠,直到凌晨时分才眯顿了一小会,起床后精神头却格外的足。洗漱时一照镜子,不禁哑然失笑,双眼因睡眠不足而微微浮肿,竟似两条卧蚕,笑起来更是分明,无意间多了些许妩媚。
女子爱美,人皆有之。秋君明白卧蚕带旺夫相,有桃花运势,更可让眼睛愈加有神。于是乎抿着小嘴,小步慢跑着去客厅显摆。
李府客厅里,飘散着淡淡的檀木香。这檀木香味,源自于满屋的檀木家具。
镂空的檀木雕花窗棱摄入了点点细碎的阳光,窗外正好是李府花园所在,一片旖旎之景,假山、小池、碧色荷藕、粉色水莲,这样的设计,让主人足不出户就可以一览园林景致。
外厅左侧置着一张紫檀大理石案,案上垒着各种名人法帖,另有一只官窑大盘,盘内盛着数枚娇黄玲珑的佛手和玉质把玩件,显然是主人平时淘来的好东西。
李茂昌和宾虹大师正端着茶盏,一左一右立在石案前,凝神屏气的观摩着一位后生仔挥毫泼墨。
秋君一看那背影,便是大千,赶紧踮起脚尖,蹑手蹑脚走近,生怕打扰了画师的灵感。
待她挨近画作,竟是一幅荷花图,秋君抿着的樱桃小嘴不由自主的张得老大,她怕失礼,赶紧用手掌捂住。
让秋君震惊的,不是荷花的题材,而是大千的技法。
秋君不可思议的看到,大千正在泼洒青蓝彩的画料,只见他拿着盛料的小盏,随手一扬,青蓝底的画色乖乖的渗入墨色中,即刻间就灼灼生辉起来。
没等青蓝彩完全渗透,大千迅速提笔,用非常规色的金线将红荷勾勒出来,笔法浑劲,弧线优美,使之在艳丽中又可见墨斑彩迹,那层层的泼彩,让观画之人好似身处一片薄雾,而绘画之人又只是在远方张望,超出了尘外。
秋君忍不住惊呼出声:“天哪!这世上还有这样的画荷之人!”
李茂昌自大千提笔开始,就已经为之折服,听到闺女惊呼,边笑边点头。
宾虹大师也是大呼过瘾:“小老头的《美术周刊》,这下可有新题材喽...”
秋君缓过神来,眼光却一直没离开大理石案,开玩笑似责备起来:“要说,你们两位,一个老爸,一个大伯,也不知道心疼人,小先生昨晚才到,你们好意思一大早就拉他起来作画。没这么欺负人的!”
大千赶紧放下毛笔,转身道:“前辈要去编周刊,想索一幅我的东西,我就现学现卖,偷了欧湘馆主的荷花图,既不费脑又没费力...”
秋君惊道:“您这泼彩大法,哪是我辈能掌握的?我太太太好奇了,您是如何练成的?”
黄宾虹抢过话头道:“丫头,那是他独门绝技,吃饭的营生,估摸着不会跟你交底。还是大伯告诉你吧,他十七岁就去了日本,在东京都纺织厂学了三年的染织,他是把染色技法融汇在国画里,才有了这惊鸿一泼。”
老顽童话还没讲完,忽然又有了主意,继续道:“这幅画的创意既出自于馆主的荷花图,我看就请馆主来题字吧,菁英合璧,天下无敌。”
这话把李茂昌给逗乐了,呵呵笑道:“大师好主意!”
秋君只觉得心底一暖,抬眼望着大千:“小先生,可以吗?”
大千喜出望外:“哎呀,太好了,求之不得。”
秋君便不再推脱,凝神静气的扫视了整幅宽图,没有直接题字,而是在左下角空白处补起画来,寥寥数笔,一对可爱至极的鸳鸯便跃然纸上,又看似随意的添了几笔粉彩,然后提笔书上《泼彩鸳鸯戏荷图》。
老顽童感觉好过瘾,右拳不断击在左掌上,连声道:“双菁合璧,天下无敌!后生可畏,完美无双...”
李茂昌则静静的观摩着自家千金补画,静静的揣摩着自家闺女的小心思...
随着鸳鸯戏荷图的合璧,李茂昌已然拿定了主意:一定要留下这位画坛新锐!
李会长对这位大胡子晚辈实在是欣赏得不行不行了。
他当机立断,为这位新锐画师在欧湘楼里开设了一间大千画室,还把秋君闺房对面也腾了出来,专供大千的起居之用。
李会长如此大胆又前卫的做法,惹的大千心肝扑通扑通的跳,惹的秋君双颊一阵一阵的红。
好在两位青年才俊早已惺惺相惜,便顺水推舟的开始了这段“同窗”生涯...
李茂昌还觉着不够火候,竟到福州路重新定制了一块匾,挑了一个吉时良辰,火急火燎的把“欧湘馆”给换了下来。
新换上的匾由宾虹大师题字:
“千秋画室”!
正所谓室如其名,大千的画室和秋君的画室紧紧的挨着,只是各自都加了一道木质推门,让彼此足够亲近又相对独立。
画室外的走廊上,特意设置了一张茶台,小巧而精致,就是为了他们俩乏时一起喝茶品茗。
就这样,在李茂昌的极力撮合下,这对新锐璧人一起度过了人生中最值得回忆的一段时光...
他们每日里一同赏画、析画、作画,终朝畅谈绘事,除了分室而眠,几乎形影不离,哪怕是吃饭、喝茶、写信、打盹等需要独自去完成的时光也美妙轻盈到不忍舍弃。两人口虽不言,心中却早已千言万语潮涌不息...
在他俩书画唱和、互通款曲的小日子里,宾虹大师和李会长也在各自圈里大力举荐和加持摩古天才张大千,让他在不知不觉中高歌猛进的行走在成为大师的路上。
随着两位青年才俊名声日隆,索画者也开始络绎不绝。
大千为人豪爽,只要是绕着弯子够的着的,每每找上门,他都来者不拒,有时连八竿子打不着的,他也是有求必应。尤其是李会长的商界伙伴,一开口索要,大千便倾力而为,绝不让谁空手而归。
但凡遇到实在来不及交画的时候,他只能嘻皮笑脸的找李秋君代劳。
好在,秋君内心一百个愿意,因为日日都在观摩大千作画,所以模仿起大千的泼墨山水,更是手到擒来、惟妙惟肖,盖好戳,混在大千的原画里,竟连大千本人也分不出子丑寅卯,只知道一个劲儿竖大拇指。
大千的影响,秋君一改吴派工笔花鸟仕女路线,转攻青绿山水,探索出填金青绿山水画法,这种画作金碧辉煌,华贵亮丽,能将王气与霸气磅礴于山石之间,令人见而忘俗。
自此,欧湘馆主的名号,也在圈里随之响亮起来。
以至于那段时间,李府常常是门庭若市。甚至还有人专门在李府往外倾倒的垃圾堆里淘寻丢弃的废稿。
那日正午,因生困顿,大千把写给内江家眷的信,随手丢在了画桌上,顾自上楼午休。
门敞着,信摊着,秋君好奇心使然,顺手就拿起信纸,坐到茶台边,细细读了起来。
这是一封普通的家书,信里无非就是叮嘱原配要照顾好小妾的两个女儿,说是妾年龄尚小,不懂事,更不会带孩子,让原配多多担待,云云...
就是这封家书,让秋君捕捉到了巨大的信息量。
待大千迷迷糊糊的下得楼来,秋君笑盈盈的抖动着信纸,俏皮道:“大千先生,没看出来,你年纪轻轻,已然妻妾成群,儿女满堂啊!”
大千瞌睡懵懂的坐下,冲了盏茶,滋溜的喝了一大口,醒了醒神,叹道:“哎!秋君,我系内江人,得遵从蜀地的风俗。”
秋君好奇的追问道:“那你就跟我说说内江的故事呗?”
大千仰了仰脖子,微微一笑:“行吧,正好闲着,我就说说吧。”
“我打小就在家母和大姐辅导下练字学画,十六岁那年,我遵母命,与表姐谢舜华订了婚,不到两年,表姐得了怪病故去;紧着家母又安排我与倪姓女子订婚,谁知不到三个月,该女又重疾而亡。当时,地方上都传我命中克妻,令我一度心灰意冷,便至禅定寺修行,师傅给取了法号“大千”...”
“三个月后,家母接我回去,让我与她的侄女曾正蓉完婚。曾正蓉是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旧式女子,根本无法激起我哪怕一点点的温情,就连新婚当夜,我也是一直拉着发小喝酒,直到发小们都散去,才迫不得已进了洞房...
“那晚,我看着她先解衣睡下,然后我去睡在另一头,两人即刻都睡着了,真是天地清明,连个梦亦没有。”
“自那以后,我跟曾小姐睡在一张床上,却没有真正同过房。结婚不到半年,我便跟着表兄去了日本,名义上是去学习印染,说白了还是因为恐婚...家母多灵光的主儿,怕是看出端倪,赶紧撮合我回内江纳黄凝素做小妾,凝素也爱丹青,年方十五,娇俏可人,甚合我意,两次回内江探亲,她竟然两次都怀孕,为我产得两女...”
“凝素是新潮女子,玩心太重,根本不会带娃,所以两个女娃子都由曾小姐抚养照顾。半年前回内江,我见曾小姐如此勤勉持家、孝敬家母、抚育女娃,实在是不忍伤害,便跟她同了房...后来回信说,她也怀上了孩子。估摸着再有四五个月,就要生产了...”
大千来个竹筒子倒豆子,一口气都给说了出来。
秋君眼睛瞪得铜铃似的,大气都没敢喘,生怕错过了某个情节。直到大千长吁了一口气,停顿下来,她才缓过神,悠悠道:“大千先生,您出家、出国、云游四海,娶妻、纳妾、左拥右怀,跟你比,我简直悲哀啊,顶着所谓上海滩名媛的称号,却把日子过的如此苍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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