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千凝视着无病干吟中的李秋君,忽然间,哈哈大笑起来。
秋君一惊,急道:“先生,我真心诉说着苦难,您却嗤笑于我?”
大千打了个呵呵道:“要我说,欧湘馆主,你整天泡在蜜罐里,要多甜有多甜,就连这大千画室,也是李会长因你而设。上海滩的富家子弟,随便你挑、任凭你选,你还好意思叹人生之苍白?”
秋君实在找不出合适的话来反驳,嘘了一声道:“那好吧,暂不提我的苦楚了,还是继续说说你吧。”
大千眼见秋君脸色由楚转晴,遂点点头道:“行啊,今天就让你一次问个够。”
李秋君估摸火候到了,便试探性的问道:“先生,您名声日隆,如果再收一个大小姐为妾,该是福分无边了吧。”
哪知大千听罢这句话,怔了数秒钟,长长的叹了一口气,没有再回话,而是起身径直回到画室,第一次紧闭了那扇形同虚设的木质拉门...
直到傍晚,大千才打开了门。
秋君听得开门声,赶紧端茶进来,还没等她说话,大千竟又“扑通”一声跪下,泪水汩汩涌了出来:“秋君,我虽年少轻狂,但我深知,此生将为画而活,为画而死。抛开男女情事不谈,我一生的红颜知己,除你之外,再无一人...你才情绝世、必成大师,我若纳你为妾,将使才女受辱、前程尽毁,我也必遭天谴...”
只听哐啷一声,秋君颤抖的玉指没能捧住茶盏,碎了一地。
秋君紧紧地抿住嘴唇,不至于让泪水落下...
她听懂了大千的独白,在他的心中,自己是那样优雅和高贵,若是让她屈居妾位,无疑就是一种的亵渎。
秋君忽然明白了,原来,真正深入骨子里的爱,容不得半分亵渎。因为爱你,他才愿意放弃一切,包括她自己。
好吧,好吧。
但求心灵相通,只要朝夕与共,那就暂且把这份浓浓的挚爱深深的埋藏起来...
此生,若还能像今天一样陪伴左右,就是最好的告白。
那就默默无闻的去爱他吧,不是让他在感情里越来越狭窄闭塞,而是义无反顾的尊重他的选择,支持他的梦想,成全他的野心。
谁让自己对他一见就倾心?
谁让自己对他初见就钟情呢?
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秋君拭了拭眼角,弯腰把大千搀了起来...
四目对视间,再也止不住热泪奔涌,两人都明白,只恨相见晚...
深明大义的李秋君胡乱的擦了一把泪水,悠悠道:“先生,您长我两个月,以后兄妹相称吧!”
大千也随之破涕为笑:“这样甚好,这样最好,我太清楚自己的性格,风流随性,朝楚暮云,指不定以后还要妹妹替我做挡箭牌。”
秋君也显是被逗乐了:“哥哥,你倒是够自知之明的。”
大千见秋君开怀,知是彼此跨过了那道坎,便嘻声道:“秋君,我在家行八,你就叫我八哥,你在家行三,我就唤你三妹吧?”
秋君爽快的喊了一声:“八哥,八哥...嘿嘿,干脆您叫我鹦鹉得了。”
大千理会了秋君的幽默,却收住了笑容,正色道:“三妹,你想知道那天晚宴上,我初见欧湘馆主的感觉吗?”
“嗯!想...”
大千一脸严肃道:“帘子刚掀开的刹那,你缓缓走来,我就觉得你像溪边新湿的沙滩,踏一脚都印得出水来的那种...”
哎!真不愧为情种,想问问世间,有哪样的女孩经得起这等夸赞,还不曾倾心的?
淡淡的一句话,惹得秋君涨红了脸颊,她迅速扯开话题,问道:“八哥,家母早早的逼您娶妻纳妾,您恨她不?”
大千朗声道:“不恨她的,风俗使然,该恨的是这世道人心...要说,我很感激家母,她教过我的那句话,一直都是我的座右铭。”
“哦?”
说到这里,大千目光如炬,字字珠玑:“家母曾告诉我,除非不去做,要做就做最好的!”
秋君若有所悟的点了点头:“记得我第一次见到竹石图,曾对爹说,仿画之人,现在是天才,日后是宗师!八哥,我愿倾尽一生,支持您去做最好的自己!”
大千为之动容,正想去握手感谢,只听哐当一声,欧湘馆的大门被重重的推开,应该是被重重的踢开...
秋君听得撞门声,正纳闷着,暮色将晚,会是谁那么没头没脑的来砸场子?
但闻一连串娇媚悠扬的女中音飘然而至:“查房了,查房了。上海滩淑女李秋君的闺房里可有金屋藏汉?”
不用见本尊,秋君只闻其音,便知是得罪不起的人物驾到,赶紧拉起大千的手臂,急急忙忙迎了出来。
这位大大咧咧踏步进来的神秘人,果然是秋君的闺蜜死党,号称上海滩十大名媛之一的时尚女教主杨雪玖。
杨小姐一见孤男寡女手牵着臂的匆匆迎将出来,瞬间就酸了起来:“哎呦呦,这才几天没见啊,小日子都已经过上了。怪不得我二姐说姓李的那女子重色轻友、见色忘友...这会算是亲眼见识到了!得,本小姐还是回府吧...”
说着话,杨雪玖还真做了一个转身动作。
哪知秋君一把冲过去,死死的就拽住了她的单肩,硬生生的给转了个个,娇恬道:“姐们,差不多就得了,第一次见面,你还要脸不?”
杨雪玖听到这话,赶忙整了整衣服,收起了轻薄的笑容,正色道:“好,好,我正经些就是。”
秋君见杨雪玖有所收敛,便侧身对着大千道:“八哥,这是杨雪玖,杨小姐,字静远,海上闺秀画家,上海十大名媛,目前任上海美专讲师。”
大千听完介绍,不免细细打量起来,但见杨雪玖尽展异域之美,鼻梁高挺,双眸深邃,优雅贵气,自带一番独特的风情味,令人见之忘俗。
大千不由的点头示好,只听秋君继续介绍道:“杨小姐的父亲是上海最早的女子学校城东女校的创办人,也是我的启蒙老师。”
杨雪玖优雅的挥挥手,直视着大千道:“秋妹,别光顾着说我,是不是该让我认识认识这位郎君了?”
大千应声说道:“杨小姐,在下张大千,字季爰,别号大千居士,略懂绘画。”
杨雪玫嘻嘻笑道:“还略懂绘画,大千先生,您过谦了吧?这阵子上海滩可都传开了,您的画已经赶上石涛的价啦!您仿的那幅竹石图,要不是李家老爷子藏着,听说外面有人出价一百五十大洋了。”
大千有些局促不安道:“我的画哪有那么精贵?杨小姐要是喜欢,我自可以画个十幅八幅相赠...”
杨雪玫猛听得这句话,开心的直拍手掌:“好哇,好哇。十幅八幅不敢当,您就送我个三幅四幅的意思意思得了...要不现在就劳驾您动笔吧?”
秋君实在听不下去了,赶紧打断了她的话:“去你的吧。还三幅四幅的,你羞不羞啊?看在咱姐妹一场的份上,等大千先生闲着的时候,帮你弄一幅就得了。”
杨雪玫故作感叹道:“哎!这才处了几天啊,胳膊肘就往外拐了。大千先生自己都说了要赠我十幅八幅的,你着急忙慌的拦什么呀?”
秋君柔声娇羞道:“人家不是心疼他嘛?最近一直都没日没夜的在替人绘画还人情。”
杨雪玫嘟囔起小嘴道:“哼。我不管,反正我什么时候想起来要了,你们两个就必须给我,要不姑奶奶耍起小性子来,可跟你们俩没完...”
秋君看看,实在是拗不过这位小姑奶奶,便乖乖回道:“好,好,我的小祖宗,都依你,行了吧?那你先说说什么事吧?”
杨雪玫拇指合着食指,比划起一个老鸨子的动作:“我说秋妹呀,你还好意思问什么事?你可知道姐妹们有多久没聚了?”
秋君噗呲笑出声:“啊呀玫姐,都是我不懂事,坏了姐妹群里每周一聚的老规矩...”
秋君顺手指了指大千:“这不?先生刚来,事情特多,我顾东忘西了。”
杨雪玫再生感叹道:“哎!洞中方一日,人间已千年...”
秋君笑答:“玫姐,是妹子考虑不周全,您老人家多担待啊。”
杨雪玫憋了憋嘴:“是,为姐够担待了。今天是专程来来请你们去远东饭店,给小先生接风洗尘的。”
秋君开心的应道:“玫姐,明天吧,我替大千先生先应承了,劳烦你通知其他姐妹。今天太局促了,都这个点了,要不就在家里将就一顿吧?”
杨雪玫见秋君爽快的答应了,高兴的跟个孩子似的,轻轻拍着手道:“那就去厨房整几个小菜,咱姐俩陪先生在画室喝点?”
“这点子好,先生歇歇,我陪玫姐去厨房看看,端几个菜过来...”
大千看着她们姐妹俩一唱一和的,趣味十足,便点头答应。
秋君迅速挽起小姐妹的手臂,亲昵的出了大门...
待俩人走近主楼位置,杨雪玫主动停了下来,一反常态的认真起来:“死丫头,老实交代,是不是把人家给收了?”
秋君略显无辜的眼神望着对方:“姐,不瞒你说,自打见他第一眼,我就铁了心想收来着,可人家不从,怎么办?”
“啊?天底下还有这等事?”
秋君遂把前面的经过简单描述一遍...
杨雪玫听罢,怔住好一会,悠悠叹道:“是个爷们啊!比上海滩的纨绔公子哥,强了不知道多少倍!”
...
初夏夜的风和着石库门的老酒,不知道有多醉人。
三位青年才俊在画室走廊席地而坐,没有了繁文琐节,彻底放飞了自我,边聊边饮,吵吵嚷嚷的一直喝到了半夜,方才东倒西歪的互相搀扶着上了楼。
杨雪玫眼睁睁的看着大千摇摇晃晃着又很自然而然的进了对面的房间,不住叹道:“乖乖,孤男寡女,独处对门的,你们还真的就耐得住寂寞啊!”
锁上门,踢飞了鞋,杨雪玫不洗不漱,四仰八叉的直接躺床上了:“要我说,你们家老爷子怎么就那么大的心,敢把你们俩丢在一个笼子里?”
秋君坐在梳妆台前抹着卸妆水:“他呀,别提有多爱才!爱他都快爱的不行!巴不得我们整出点动静呢。”
杨雪玫怔怔的望着天花板,沉思了半晌,忽然一个鲤鱼打挺,侧过身靠向梳妆台方向:“妹子,你难道就没注意过先生那一脸络腮胡子?”
“玫姐,我第一眼就陷进去了...”
杨雪玫似乎想起什么:“都说须发浓密的爷们荷尔蒙爆棚,让他就这么在对面晾着,可惜了...要不这样吧,既然你们认了兄妹,那姐替你收了他吧?”
秋君转过脸,嘻嘻笑道:“好的呀,反正闲着也是闲着,肥水不流外人田,你有本事只管去飞蛾扑火,我审核通过。”
杨雪玫疑惑道:”你说真的?”
秋君点头道:“说真的!先生来的这几个月,除了画画,就是看书,日子过的太清寡了,没有一丝物质上的要求,我是真担心他...”
杨雪玫听罢,又翻身盯着天花板:“这样自律的男人,不成功才怪!”
秋君停了下来:“他说过,除非不去做,要做就做最好的!我相信他会成为一代宗师...可惜啊,真到那个时候,欧湘馆怎能容得了他?”
边说边泪眼婆娑起来...
杨雪玫虽有了醉意,但是心似明镜,她万般怜惜的望着身边这位痴心小闺蜜,轻声感叹道:“秋妹,你与大千,好比鲜花和种花人,那些喜欢花的主,都会不计后果的去攀花折枝,据为己有,而真正爱花的种花人,却只会默默的去耕耘和浇灌...”
这一句轻柔的知心话,让秋君瞬间破涕为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