杏儿忙点点头:“好很多了。您——”她张张嘴想要说什么,最后却赧然一笑。
“你想说什么就说,不必藏着掖着。”陶安泰道。
“……之前还问您是不是要永远离开小姐……如今我来了,自然您——”杏儿犹豫了片刻,还是垂着眼帘讲出了心里话。
陶安泰身子微微前倾,望着放在膝上的一双手。那手在膝上交叉了再分开,如此反复了几遍。然后,他才凝视着杏儿,道:“就算你不来,我也得食言。”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窗外,阴云已然散去,中天正是一轮圆圆的满月,将清辉洒在花园里。
陶安泰望着月光重重叹息一声:“今天六月十六,你还记得吧?丁姑娘该是和那老者相会了!不知道她现在——如何呢?”
江下是个很美的地方。
此处有三春杨柳,十里荷花;三秋桂子,寒雨笼烟。更兼有一平湖如镜,到那月圆晴明之时,满湖碧波,银光粼粼,微风拂面,渔歌晚唱,真好似人间仙境一般。
但可惜,对美景若无好心境,那美景也会减一半韵味,添一片愁色。
此刻丁柏小妍便坐在平湖边秋月阁上,听着湖中呜呜咽咽的一管洞箫声,眉尖微蹙,想着心事。
自从三人突然间变成她一人,她便没有开心过。虽说她一直以厨艺精进之事来消减心中的伤感焦虑,但终归还有休息的时间。这一没了事做,那烦心之事便会自然而然地涌上心头。
而现在,让她心中不得安宁的,还有一事,便是与那老者的约定,又要推迟了。
柏小妍自觉没有迟到。
她在今天上午到的江下。一上码头,便看到了老者身边的小书童。
那小童见到柏小妍,便叫道:“丁柏小妍姑娘吗?”
柏小妍听到有人叫自己,再看到是那个有些面熟的小童,便答道:“是我。小兄弟可是老先生身边的小童儿?”
小童答道:“正是。我家先生有一张条子要我交给姑娘。喏。”
他从袖子里掏出一张纸条,递到柏小妍手里。
柏小妍打开看时,上面写着一句话:“既与老者约,何不执后生礼?”
柏小妍看着这字琢磨了半天也没明白,便抬起头来,问小童道:“这纸条上到底写的什么意思?”
小童摇摇头,道:“我只是送信的,不知道先生到底写了什么。不过我在这儿已经等了一个多时辰了,你才来。是不是晚了?”
柏小妍这才猛省老人的意思。看样子老人一早就和小童儿等在码头上,只是因为自己到的晚,才有些生气地离开。离开前,写了这张字条让小童交给自己。
她觉得不好意思,便道:“今天到的确晚了,请小兄弟见谅,并代我向老先生赔罪明天我一定不会迟到。只是明天我要去哪儿与老先生相会呢?”
她记得外婆家住在一条名为“慈乌巷”的地方,于是便沿途打听了过去。
江下城处处是水,陆路不多,几乎都是小桥相连。这也让那条条小巷显得曲曲折折,道路难以辨识。柏小妍乘小船、过石桥差不多转到日色近黄昏,才找到“慈乌巷”。
她站在巷口,向里张望。
巷子里有十几户人家,全都是黑漆大门,高高的房檐。可外婆家住在哪一座门里呢?
柏小妍犹豫着,踏进巷子里的石板路。
昨天刚下过雨,巷内石板的低凹处还存着浅浅的水。雨水清亮,映着巷子上空高高的天空和巷子石墙上绿绿的苔藓,显得格外幽静。
“吱呀”一声,一扇门开了,一个身材微丰的妇女挎着篮子走出来,关门的时候,看见了有些茫然的柏小妍。
她站在自家门前上下打量了柏小妍几眼,问道:“姑娘到这儿来是找人的?”
柏小妍忙点头回答道:“大嫂,我是来找人的。您知道这儿有一户姓阮的吗?”
那大嫂道:“你找阮厨师家?你是他家什么人啊?”
柏小妍道:“我是——我是他家一个亲戚,从神牺城来。”
大嫂点点头,道:“哦。是他家亲戚啊。可是他家已经搬走了,你白跑了一趟。——难道他们搬家的时候,没有告诉过你们家吗?”
柏小妍尴尬地摇摇头。她甚至觉得,外祖家就是为了避开她家,才决定搬家的。
“那大嫂可知道他们搬到哪儿去了?”
那位大嫂摇摇头:“不知道。我和他家虽然认识,但并不熟。你要不问问别人家?”
柏小妍微微一笑,道:“嗯。大嫂可知道他家和谁家相熟呢?”
那大嫂想了想,道:“我倒常见一个姓孟的老人到他家去。不知道他会不会知道。我也曾说闲话时候问过,这孟老人住在平湖边上,你要不去那儿打听一下?”
柏小妍笑着感谢道:“多谢大嫂告诉我这些事。我如今就住在平湖边上,回去后打听一下。”
辞别了大嫂,柏小妍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怅惘。不过她又想着大嫂告诉她的平湖边的孟老人,心里又有了一丝希望。
待到回到秋月楼时,已是星月初上了。柏小妍向楼中的小二打听这附近可有姓孟的老者,小二一口气说了五六个。柏小妍听了,一则高兴,一则又着急,这么多姓孟的人,究竟谁才会知道她外祖家到底搬去哪里了呢?
倚着栏杆看了一会儿月色,柏小妍不觉双眼朦胧。她起身回到屋中,躺下准备睡觉,可偏偏那管洞箫声却绵绵悠悠,细细地萦绕在她耳边,细听时,却正是那首《雨落江南》。
“三月雨,雨如丝,丝乱如相思。清江水,水涟漪,忆君君可知……”
柏小妍不自觉地想起这曲子的词来。
那个夜晚,她曾轻声给陶安泰唱过,心里想的是娘亲。如今又不经意想起,心中想的却成了陶安泰吹箫的那一夜……
柏小妍醒来的时候,天刚蒙蒙亮。因为是夏天,天亮的早,天色渐白时,也不过寅卯时分而已。柏小妍本想再闭一会儿眼睛,却发现自己怎么也睡不着了,便索性起了床。
她一边梳洗,一边想着:今天不算晚,老先生怕是会和自己见面了吧?
这样想着,她不由微微紧张起来,决定先去附近的市场,看看有没有新鲜的鲳鱼。
平湖有一个不小的鱼市,不在岸上,就在近岸的水里。每天打鱼的人收了网,便将船靠在这里,等着有人来买。
柏小妍找到这里时,恰好鱼牙子头儿烧了陌头纸,鱼市开张,往来的买的卖的争论市价,着实热闹非凡。
柏小妍只找买鲳鱼的,没多久便打听到了一份。踏着从岸边通往船上的木板,她走到小船上,却没有看见一条鱼,便奇怪地问道:“渔家,我在岸边时候听说你这儿有鲳鱼卖,怎么到了船上却一条鱼都不见?难不成都卖完了?”
卖鱼的笑道:“姑娘是第一次来我们这个鱼市,所以不知道。你看——”
柏小妍望去,只见卖鱼的往船尾一指,指着一个竹笆篾道:“这鱼都在这里面养着呢!”说罢便走过去,将一只网子往里一铹,便捞上来一条活蹦乱跳的鲳鱼。
柏小妍看着网中的活鱼,高兴极了,道:“这真是好鱼!不知道怎么卖?”
鱼贩子道:“不贵,五十文钱一斤。”
柏小妍惊道:“五十文一斤还不贵?别家的鱼至多要三十文,你家的怎么比别人多了二十文?”
鱼贩子将鱼放回船尾,哈哈笑着,道:“那姑娘去买那三十文一斤的鱼吧,别买我这儿的鱼了!你买了来和我的比比,看谁的新鲜,谁的鱼好!”
柏小妍道:“这么说来,你家的鱼比别人家的要好了?渔大哥请说说,都有什么好处?”
鱼贩子道:“这平湖和暮春江连着,所以湖里的鱼比别处湖里的要鲜美。不过这儿的鱼呢,又分湖鱼和江鱼之分。他们打的鲳鱼都是湖鱼,我这鲳鱼是后半夜从暮春江打来的,味道自然比别人要好。所以卖的自然也就贵点。姑娘要不是对食材很挑剔的人,就不要买我这鱼,你也不必担心我这鱼卖不出去,因为再一会儿,秋月楼的就来了,无论多少,他们都会包圆儿!”
那人说完,又向湖岸上张望了一张望,又对柏小妍说道:“姑娘,对不住了,这鱼恐怕今儿你想买也不行了,我不卖给你了!”
他说完将自己的鱼抛进后舱,又将旁边人的鱼也抛了回去,望着柏小妍道:“至于为什么不卖给你,因为秋月楼的人来了!”
“秋月楼?”柏小妍回过头,借着已经放亮的天光,向岸边望去。果然,她看见几个穿着秋月楼衣服的男子,向这条船走来。
柏小妍不说话,往旁边靠了靠。她知道这大概是秋月楼给这个鱼贩子定下的规矩,凡是鲳鱼,一天里不管他打了多少,他们全包。在他们来之前,鱼贩子可以将鱼卖给别人,但必须要给他们留下足够的货;一旦他们来了,这鱼便一条不能出手。这规矩瑞祥楼给一些鱼贩菜贩也定过,所以柏小妍觉得很平常。
不一会儿,两个人挤过人群,来到鱼贩子船上。果然,没说上两句话,鱼贩子便将鱼都捞了起来,一条条用红绳穿好,放进一只盛满了湖水的桶里。5几个人中的一个拿出一锭银子,交给鱼贩子,便抬起桶走了。
待他们走后,柏小妍方才问满脸笑容还没散去的鱼贩子道:“渔大哥,你刚才说一斤五十文钱,怎么他们来买,你倒不称一称?”
鱼贩子将银子放进怀里,笑眯眯答道:“这你就不知道了。我专门给他家送,当然有我们自己的规矩。不过这规矩不能告诉别人。姑娘若想要鱼还是明天来吧!”
柏小妍笑道:“需要的话,明天我还来您这儿拿鱼,绝不耽误一点时间!”
她辞别了鱼贩子,脸上虽笑意未失,但心中却怅然若失。
“没有买到鱼,就算和老先生见了面又有何用啊?”她闷闷地想着,对那些叫着她想让她买鱼的人却视而不见。
到秋月楼时,小童已经等着了。柏小妍一见忙走过去,问道:“小兄弟,你几时来的?是不是我又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