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童话梦

这就是水烟烦恼的原因,也可能就是向贝儿坚持选择《美女与野兽》的理由。

或许,奶奶在给孙女讲述这个故事的时候,重点是人不可貌相,即使外表丑陋的野兽也有一颗善良温柔的心。

望着李兰熟睡的背影,水烟由衷地佩服:这么多年,这个女人究竟怀着怎样的心情,和身后这个睡梦中还皱紧眉头的男人,朝夕相对?整容,在科技技术发达的今天,轻而易举。何况他们,并不缺钱。

而向阳这个男人,真是心甘情愿顶着这样一张脸,过一辈子?真能做到对外界的眼光,视而不见?

童话故事中,好人坏人一眼就能分得清;现实世界里,内心深处住的那个是人还是鬼,很难猜。

但是,契约已成。结果如何?答案怎样?谁的选择,谁就得承受。与她无关。

浅金色的眼眸中闪耀着异样的光芒,她朝司谭伸手:“阿拉丁,书!”

回应她的是无声的叹气,一只手机放在她的掌心。

啧啧嘴,“这个月流量超了。”水烟摇着头打开网页,输入《美女与野兽》点击搜索,“刚才应该问一下WIFI密码。”

司谭有理由怀疑,她早上说的“倒背如流”,多半是信口开河。现在,箭在弦上,她的态度摆在那里,临时抱佛脚,看天意。他看着向阳的脸,不知向浩辰又是怀着什么目的答应下来。

回过神,看到她手机的页面,“昨晚你很认真,今天就不记得了。”面子还是要留的,可他总忍不了不说。

头也不抬,“现在我也很认真。”页面上还在转圈圈,水烟举高手机寻找信号,“只是,计划赶不上变化。”

这是什么意思?司谭神情一凛,“你要改故事?”不会,她搜索的还是这个书名。

“你不知道这个故事的版本,至少五个以上吗?”还是保守估计,水烟快速地滑动页面,手指一定,“就是这个了!”《美女与野兽》最初的版本。

一个源自古罗马作家阿普列尤斯所写的《丘比特与普赛克》的故事,一场爱情与怀疑共存的试炼。

她牵起司谭的手,十指紧扣:“跟紧哦,出了万一,我可救不了你。”绝不是危言耸听,时空隧道如今的使用频率太高,最近还时不时发生拥堵,过去和未来,虚幻与现实,岔道口无端增多,总会有人回不来或迷失其中。

他目视前方,眼底看不出波澜:“神会保佑我们。”

不屑地撇嘴,“那是你的神。”

摊开掌心,紫色的薰衣草在金色阳光下随风摇曳,美丽宁静,风从打开的窗户慢慢来袭,夹杂着地中海的蓝色气息。黑暗骤然降临,失去了光芒,手心的温度成了唯一的牵绊,司谭不自觉地,紧紧将她握住。

风声从耳边呼啸而过,还有水烟亢奋地呼喊:“哎哎哎!路牌什么时候改的?!OH,我的神哪!天哪,这变化太令人吃惊了!我要退票!”有点,激动异常。

“我要投诉!”是巫婆最后的懊丧。

当一切又恢复了安静,司谭睁开眼睛重获光明的那一刻,惊得掉了下巴。

前方的道路交织纵横,橘黄色的公交车摇晃着笨重的身躯,来回穿梭。灰蒙蒙的天空中,黑色电线就像蜘蛛乱爬后留下的丝线,连接起一根一根老旧的电线杆。晾衣杆仿佛要伸出天际,挂起了缤纷的“万国旗”,随风晃动。成排的灰黑色墙壁偶尔隔着一块粉白,蓝色工装裤的男人正在专心涂抹。

露出墙角的红砖,偶尔来不及飘落的金黄色树叶,成了单色调中的一抹亮丽。

一位老人从屋里走出来,手里拎着一个桶状的东西,往马路边一放。只见他将报纸点燃丢进了那个“桶”,不一会儿冒起了烟,老人转身跑进了屋,出来时手上多了一把火钳,和两个黑乎乎的——蜂窝煤?!

司谭想笑,却生生憋住:“不是法国吗?”触目所及,他只看到道路两旁的法国梧桐,光秃秃的枝桠和架空线相依相偎。蓝色的地中海,紫色的薰衣草,在哪呢?他不敢笑。

“抱歉,”显然,某人的心情此刻欠佳,“没人通知我路线改了。”脾气也有暴躁的趋向。

“现在,怎么办?”瞥了一眼泛红的耳朵,司谭脱下外套随手丢给了她,作为搭档,总该适时地关心,“能回去吗?”貌似希望不大。

外套虽薄,好歹遮挡了一些寒冷,“不能,赶紧找到他们,然后结束这场该死的旅行。”打开的空间如同小黑屋原理,任务完成前别想出去,有金币也别想赎身。水烟忿忿地咬紧了牙,“首先,我需要一个暖和的地方。”更多的是,冷。

抿起嘴角收起笑意,不能让小心眼的巫婆发觉,司谭故作镇静,往她身边靠近了些。

不花多少力气,他们便找到了这里最豪华的饭店,高耸雄伟,与周围格格不入。没有花钱,也没有人看见他们入住——她尽责地诠释了身为巫婆的狡诈阴险,和不要脸。

司谭祈祷着,明天的报纸不要出现关于这家饭店闹鬼的传闻,否则,良心难安。看着水烟哼着歌,走进浴室——哎,良心对巫婆而言,是可耻的存在。

舒舒服服地泡了个热水澡,她终于又复活了。裹紧浴袍出来,床上放着红色毛衣长裙和黑色的呢子大衣。他一直知道她的喜好,满足地扬起微笑:“从哪儿弄来的?”

“旧货市场买的。”擦肩而过,司谭进了浴室,关门上锁,一气呵成。

……“需要搓背吗?”

隔着门,他的声音低沉:“你试试。”

算了,她又不嫌命长:“好好享受。”再次望向床上的衣服,好吧,目前也不是能讲究的时候。

穿戴整齐后走出浴室,司谭蹙起了眉头,她套着毛线长裙,光着脚踩在地毯上,手中正拿着一本台历,站在窗口发呆。

听到声响转过身,水烟幽幽地望着他,黑色高领毛衣黑色牛仔裤黑色袜子——她的心情都变成了黑色。

“亲爱的阿拉丁,告诉我,这个故事该如何继续?”

视线落在台历上,“先找到他们。”上面的日期司谭也看到了,在她泡澡的时候,震惊不亚于现在的她。

“天哪!神啊,你要亡我吗?”台历被水烟泄恨似地摔在地上,“1982年!那两个人还没有相遇啊!”

她只安排了他们彼此相爱的那一段!六个小时都不需要,回忆一瞬而过的事!可眼下,1982年?这是什么鬼?!相爱?从何谈起?!别说六个小时,给她六天还差不多!这根本,是在捉弄她。

还有他!气急败坏到怒火攻心,她一脚踩上台历:“就不该答应你,如果我们回不去,你要负一半的责任!”

像是无可奈何,修长的手指爬过未干的头发,司谭看着她,只得一口答应:“我愿意负全部的责任。”

“还剩五个小时,走吧。”

对司谭的回答,水烟似乎也不觉得满意,看也不看他,抓起外套,脚下依旧是那双红色的高跟鞋。

湖绿色的眼眸里,名为失落的情绪,稍纵即逝。

典雅豪华的酒店套房,又恢复了往日的宁静,除了床边多了一只崭新的鞋盒,没有被打开。

在距离饭店相隔数条马路的街边,一间两开面的理发店里,他们见到了一身白大褂的李兰。四十年后,这家理发店还会存在,并开起了分店;这条狭窄的马路也会变得宽阔,热闹繁华,它最初的模样只停留在照片里,和老人的记忆中。

而李兰,将会和一个面容全毁的男人,远走他乡。这里,不会再有人记得她——

“欢迎光临,剪头发还是修面?”二十二岁,青春洋溢的年纪,一个天真漂亮的姑娘。

理发店的玻璃窗明几净,里头有与李兰年纪相仿的漂亮女孩,也有打着毛线的中年妇女。她们坐成一排,一个个的脑袋上都罩着一只白色的半圆形的东西。

“这是什么?”水烟指着那些奇怪的东西,从未见过,不由感到有趣。

“吹风机。”司谭也笑了,“这个时代刚开始的时候,抽烟喝酒烫头是最时髦的事情。”

“那她们?”

“烫头。”1982年,全民烫头的时代。

水烟恍然大悟又似懂非懂,不过,她是个好学的学生,坚信凡事要亲历亲为。所以,她小心地挪了挪位置,趁他不备,用力推开了玻璃门,扯开嗓门:“老板,我要烫头!”

司谭压根没想去拦她,钱都在他口袋里揣着。

冷风涌入,李兰打了个哆嗦,瞪着这个不速之客:“小姐,那边排队。”她指着靠墙的最后一个空座,前面还有五位客人,正纷纷缩起了脖子。

“还有,麻烦你关门。”李兰正在为客人卷头发,空不出手来。

“要等很久吗?我时间不多,”水烟耿直地坦白,“你的时间也不多。”

众人脸色一变,尤其是李兰,卷到一半发卷直接掉落在地上。她冲着这个女人喊道:“出去!”

司谭靠着电线杆,看着她郁闷地朝他走来,那么快就被赶出来了?刚关上的门又被推开——“回来!”李兰突然叫住了她。

水烟没好气地扭头,瞪着她:“晚了!”巫婆是人类可以随意呼来喝去的嘛?!

娇羞带怯地目光越过她,落在电线杆旁那个男人身上,又飞快地收回。“刚回国的吧?”李兰一边把水烟往店里拉,一边时不时回头,直到确定那个男人跟了上来。刚才幸好抬头看了这个奇怪的女人一下,否则岂不错过?

回国?哦,她懂了:“不是,我的家乡在德国。”

李兰惊讶地看了她一眼:“中文说得挺好。”难怪看她的样,肯定不知道前面说的话让人听了,膈应。

废话,“我在这个国家待了二、二十多年。”差那么一点她就照实说了,二百年,下一步,就该把她又轰出去了。

“你才多大?”听了这话,李兰扑哧笑道,“想烫头吗?”

“我没钱,”巫婆素来记仇,“除非免费。”

免费?李兰没有去应她,而是,“回答我一个问题,”她的眼神透出一丝狡黠,“我就给你烫头。”

“什么问题?”

视线从那个身影上扫过,李兰凑到她耳边,有些不好意思:“那个,他是你什么人啊?他是从哪个国家来的?”

这是两个问题。水烟循着李兰的视线望去,门口除了司谭一身黑色的背影,没有别人。如遭电击般,幡然醒悟——好啊,一个人类竟敢打她的主意?心底一声冷哼,眼底浮起隐隐怒火:“他啊,与你一样,来自这个美丽的国度。”

李兰有些诧异,“不像啊!”眼角的余光瞥见客人都在看她们,她又压低了声音,“别骗人,一看就不是嘛。”棕发碧眼,明明就是个外国人。

“不像吗?”水烟学着李兰的模样,也凑近她的耳朵边:“也是,你们的确不一样,因为哪,他不是人,我也不是人。”

不知是不是门没关紧的缘故,李兰觉得一阵冷风吹入脖颈,背脊一凉,“大白天的,别吓唬人……”回头,对上一双浅金色的眼睛,“鬼、鬼、鬼啊——”

客人都被吓了一大跳,不过没人来管她,吹风机还开着呢。

气死她了!就不该接这一单,诸事不顺,还遇上李兰这个麻烦的女人!

向贝儿怎么说来着,喜欢童话故事的奶奶?在她看来,李兰不止喜欢童话故事,还喜欢做梦,而且是白日做梦!连阿拉丁这么个活在书里的纸片人,都能看得上?!

美女?对,“贝儿”在德维伦纽夫夫人1740年的版本里,就是美女的意思,代指那些勇敢、善良的女孩。李兰,暂时那两个品质没看到,不过,她倒是看见了令人出乎意料的一面。

这一面,水烟曾在另一个纸片人身上见过:萨兰婷公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