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第二十三回

书房里, 安若初趴在软榻上,懒洋洋地看著书。

黃药师在书房中新置了几个书架,专门放一些时下流行的书籍。安若初以为黃药师上次读完《吾之老鸨生涯》, 对这类书產生了兴趣, 因而购买了大量这一类的书, 疏不知黃药师是特地买来给她消谴解闷的。

昨晚桃花岛大斗法, 吵得她睡不著。她索性不睡, 半夜兴起,摸黑来到书房看书。黃药师平常严格规定她看书的时间,每每当她读到最精彩的部份喊停, 惹得她心痒难耐。好不容易等到他分身乏术的时候,此时不看, 更待何时?

好看的书读起来果然让人废寝忘食, 安若初爱不释卷地读了整整大半夜, 越读越精神,一点也不觉得疲累。直到看完最后一章, 才发现油灯已燃尽,外面早就天光。

打了个秀气的呵欠,她把书搁在一旁,伸个了懒腰,这才觉得腰酸背疼。由於侧著身子閱读, 心脏的位置也被压迫得有点疼痛。

正想爬起身做做运动、放松一下, 突然门外传来几道人声。她心下一惊, 想躲避已来不及, 只见门被打开, 她毫无障碍地跟门外几个人打了个照面。

领头的是黃药师,两侧是欧阳锋和洪七公, 后面站在欧阳克、黃蓉和郭靖。安若初突然觉得有点头皮发麻。欧阳克一见安若初,惊喜地喊了出来:“你是昨晚在溪边的女子!”

黃药师淡淡地扫了他一眼,欧阳克意识到自己的失礼,立刻噤声。黃药师看了看桌上冒著余煙的油灯,再看看她青白的脸色,平靜地问道:“你在这里做什么?”

安若初舔了舔干燥的唇,有点结巴地答道:“看……看书……”在她眼前的,可都是高手中的高手啊!被这些人齐齐望著,不能正常地讲话也是理所当然的。

“药兄,不介绍一下吗?”站在一旁的欧阳锋突然出声,如毒蛇般地眼睛直盯著榻上的安若初。

安若初被他盯得有点发毛,心想这老毒物心机极为深沉,不知在打什么鬼主意。不待黃药师出声,她急忙开口說道:“我……我不打扰你们了,先走一步。”說完从榻上滾下来,胡乱地套著鞋子,无奈越心急越套不进去。

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黃药师走过去将她抱坐在榻上,弯下身子帮她穿鞋。

在场的除了黃蓉,其余的人见到黃药师的举动皆惊疑不定,心下纷纷猜测著该名女子到底是什么身份,竟能让目中无人的黃药师甘愿为她做这等事?

只见他慢条斯理地帮她穿著,安若初急得满脸通红,心想黃药师莫非有意耍她?耳边听到他低沉的询问:“你在怕什么?”

她当然怕!他们随便手指一弹她的小命就沒啦!

“你觉得我无法保护你?”他的声音再度响起,这次多了些慍怒。

安若初一怔。

要是以前的她,一遇到困难一定会找个人躲在他身后吧。可是这几年独立惯了,已经养成了一遇到危险就赶紧跑的习惯。这种细微的变化,不去细想还真是注意不到啊……果然,不管她如何想要在这混乱的世代保持最初的自己,她也已经不是原来的她了么?虽然有点怅然,不过这种变化,也未必不是一件好事就是。

她站起身,经过他的时候,淡淡地說了一句:“我已经不是以前的那个我,你确定你想保护的人是我吗?”

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门口,黃药师还是维持原来的姿势沒有动。

黃蓉担心地小声叫道:“爹爹……”

黃药师缓缓地站起来,转过身的时候已经恢复本来的表情,仿佛刚刚的事情只是眾人的错觉。只见他在桌边一按,西边壁上挂着的一幅淡墨山水忽地徐徐升起,露出一道暗门。他走过去揭开了门,取出一卷卷轴,捧在手中轻轻抚摸了几下,对欧阳克道:“这是桃花岛的总图,岛上所有五行生克、阴阳八卦的变化,全记在内,你拿去好好研习罢。”

欧阳克心里还在掛念著刚刚的美人儿,原以为黃蓉已是人间絕色,怎知那白发女子竟比黃蓉多了几分清新脫俗的气质,不免心笙搖动,一心想追上去攀谈,连黃药师說话都忘记回答。

黃药师心里极为不悅,若不是看在欧阳锋的面子上,他早就挖了欧阳克的眼珠子。

在欧阳锋的轻斥下,欧阳克这才回神。见到黃药师手中的卷轴,心里好生失望。他先前向黃药师提出要学习他的五行奇门之术,便是想借机在桃花岛上多留一些时日,好重新虏获黃蓉的芳心。如今见了那名白发女子,想留在桃花岛上的欲望更加強烈。

他见那女子与黃蓉长相极为相似,年纪也跟黃蓉相妨,心里早就在猜,此女定是黃蓉的胞姐。只是不知为何,黃药师竟不曾让世人知道他有两个女儿?黃药师是出了名地疼女儿,原以为他疼黃蓉已是极致,直至今日,才真正见识到黃药师柔情的一面……啊,是了,黃药师肯定是太疼爱这名女儿了,所以才不公诸世人,让旁人有机会觊觎吧。哼,黃蓉那臭丫头不识好歹,屡屡伤他自尊,她执意要跟郭靖那傻小子也罢了,然而黃蓉的姐姐,他欧阳克是要定了!反正他现在有桃花岛的总图,待他研究透彻,不难找机会来桃上见佳人一面。想通之后,他躬身去接卷轴。

黄药师忽道:“且慢!”欧阳克一怔,双手缩了回去。

黄药师道:“你拿了这图,到临安府找一家客店或是寺观住下,三月之后,我派人前来取回。图中一切,只许心记,不得另行抄錄印摹。”

在黃药师冷淡的眼神下,欧阳克只得喏喏地应好,心里却打著另一个主意。

*

由於一宿沒睡,安若初早早就回房补眠了。蒙蒙眬眬中,感觉身边有人,她眨眨眼睛,睜开眼,看见黃药师正坐在自己的床边看著自己,神情与平时不太相同。

她心一凜,直觉事有蹊跷。想坐起身,但黃药师按住她的肩膀,不让她移动,說道:“再睡一会儿。”

“不困。”她搖头。

“那好,陪我躺一会儿。”說完他翻身上床,紧紧地搂她入怀。

安若初觉得他有点不对劲,但是他不开口,她也就不问。不知过了多久,久到她以为他睡著了以后,他的声音响起:“我答应她的,终於做到了。”

她一怔。

“我曾答应过她,要把《九阴真经》找来燒给她,好让她在天之灵知道,当年她苦思不得的经文到底是写着些甚么。”

她……是指冯蘅吗?

“老顽童将《九阴真经》背得滚瓜烂熟,姓郭的小子也背得一丝不错,我将这两人沉入大海,正如焚燒两部活的真经一般,阿蘅在天之灵,那也可以心安了……”

他断断续续地說道,她卻听得心惊不已。猛然想起书中黃药师让周伯通、郭靖等人坐上亡命之船,虽然明知最后他们还是会化险为夷,然而还是震惊於黃药师的心狠手辣。

“……你說,蓉儿会恨我吗?”他问。

“会!”她咬牙切齿地說。

“呵呵。”他轻笑。

她瞪他,不晓得这有什么好笑的。

他抚著她的脸,目光灼灼地问道:“为什么生气?”

“我……”在他仿佛洞悉一切的目光下,她发现自己說不出话来。

是啊,为什么生气呢?

气他草菅人命?他是什么样的人,她早就清楚,何況郭靖他们跟她也沒什么交情,她根本不会为了他们的死去而难过。那她是为了黃蓉而生气?也不是,她心里清楚郭靖他们不会有事,所以黃蓉根本不会因为这件事而恨她爹。

說来說去,真正令她生气的,是……

“嗯?”他亲吻著她的耳垂。

她头偏向一边,不愿承认自己是在吃醋。

她竟然在吃冯蘅的醋!

她是他至爱的妻子,她凭什么吃醋啊!

黃药师用手指分开她紧咬的唇,边轻轻地用唇描绘著她的唇形,边诱哄道:“初儿,承认吧,你心里是有我的。”

不对!不对!她恨他,恨死他了!

可是为什么她卻沒有办法大声地反驳他?

“承认你心里有我有这么难吗?初儿……”

眼淚从眼角滑落,她抬手遮住眼睛,低低地呜咽道:“为什么要逼我……”

他拉开她的手,亲吻著她的眼睛,神情痛苦地說道:“我爱你……初儿……我们不要再彼此折磨了好吗……”

“不对,你爱的是冯蘅的身体,不是我……”

黃药师心里直叹气,为了这句话,他早就悔得肠子都青了。“那是骗你的,我怕你不肯跟我回桃花岛。”

她停下哭泣,淚眼蒙眬地看著他,不敢相信他說的是真的。

看著她眼淚纵橫的小脸,他又好气又好笑:“不相信我?”

“你的信用已经破產。”

“这样啊……”他苦笑,有点烦恼。“那你要怎样才肯相信我?”

“不相信。”她搖头。“再也不相信。”

“给我一次机会好吗?”

“不好。”

黃药师板起脸,恶狠狠地說道:“不相信也得相信!”

她看着他,眼泪又流下来。

她可以吗?可以再相信他一次吗?

她已经是这么地累,如果倒下去的时候,有人可以接住她,那该有多好。

“可是我还沒原谅你。”不想原諒啊,四年来支撑自己活下去的动力,就是对他的恨,怎么可能说放下就放下。

手中搂著的身子是这样瘦弱,他的气燄一下子消失无踪。他俯头埋进她的颈窝,哑声說道:“我知道,我也还沒原谅我自己,你想怎样惩罰我都可以,就是不准不理我,也不准离开我。”

两个人靜靜地躺了一会儿。

不知过了多久,她轻轻地问道:“为什么?”

仿佛知道她在问什么,他把她搂得更紧,几乎嵌入自己的骨血。

“等你把身体养好,我才告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