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第 9 章

一连好几日,周有财和齐良都在屋子里叮叮当当,直到老子额上绷带都拆下来的那天,这两人才抬着块蒙了红布的屏风出来。

周有财把我招呼到身边:“今日就是余员外的寿辰,一会儿你跟你师兄一道,把屏风送到江平县城里去。”

我想都没想,一口答应了下来,只有不磨棺材,什么都好。

于是乎,午时不到,老子就坐在骡子板车上,风风光光进了江平城。

最近一次进城,算算已经是两三年前的事了,那次老子染了风寒,杨老头灌了几锅子药汤下去都不见好,送到城里医馆时,老子已经烧糊涂了。

那会儿也没心思看城里的大街小楼,现在瞧见满大街的酒楼食肆,竟然有些兴奋呐。老子仰头往车上一躺,翘起腿看着路两边的屋檐楼角纷纷倒退,眯起眼,惬意!

骡子板车一路吱吱呀呀,在一处大红漆金门匾下停了下来。我咬牙认了认:“敏秀园。”

“是毓秀园。”齐良嘴角一抽,纠正道。

笑个屁,又不是老子的园子,我管他叫什么。

跟门房报了来路姓名,小厮把我们一路引进偏厅,端来茶水叫稍作休息。大户人家就是有款有派,送个货还有招待。齐良说肚子痛,出去寻茅房了,我坐在椅子上来回搓扶手,这椅子好呀,连把儿都这么滑溜。

没多久外头鸣过一阵炮仗,然后就看见小厮小婢女们搬着东西来来回回在门口晃。搓搓下巴,刘县令不愧是读书人出身,就是讲究,连吃个饭都要放炮。

手还没放下来,一个小厮便进来了,拱手道:“请贵客随小人一道去前厅,亲自向老爷献礼。”

老子措手不及,手上的茶碗差点没端稳。

“小哥,是不是搞错了,我就是来送货的,交了货就该回去,刘大人也太客气了,我就不吃饭了啊,走了走了。”说罢我起身就准备走,哪知这小厮马上堵住了门。

“客人误会了,我家老爷是余员外,今日是老爷寿辰,送礼的宾客都要去前厅献礼。”

听不懂,这关老子什么事?

小厮拱拱手,压了压嗓子:“刘大人公务在身,只有刘府的万管事在前厅落座,万管事说此礼讲究,希望待会儿由师傅你出面详陈宝物的来历,才不枉刘大人的苦心。”

这是什么规矩,有脸巴结人没脸亲自送礼,摆的什么谱?老子什么都不懂,齐良又跑路了,说个屁啊!不去!我在心里暗自问候了几十遍齐良的亲娘。

一刻钟后,我半推半就地跟小厮一起,把屏风抬到了前厅。

在门口等了半天,里面的热闹没看见,但也听得差不多了。有县里其他富商送的南海珊瑚,有隔壁县乡绅拿来的极品人参,还有些没听过名头的老板送的燕窝茶叶,不过其中最气派的贺礼,当属京城王爷府送来的汉白玉壶,东西一献上去就博了个满堂彩。

又等了一炷香的时间,里头出来个婢女,招呼我们进去,我跟小厮一道,抬着屏风摇摇晃晃进门了。

好家伙,前厅里团团转转坐满了一屋子人,各个穿得干净鲜亮,一看都是体面人。小厮放下屏风,对着坐在堂上穿得财神似的胖子拱手道:“江平县县令刘文昌大人贺礼到,恭祝余员外福寿安康,松鹤长春!”我也赶紧跟着低头拱手。

“好!”余员外开心地一拍大腿:“打开吧!”

小厮撇过头向我丢了个眼色,我拽着布脚往上一掀。

红布落下的时候,两侧的宾客齐齐长大了嘴巴。余员外身子往前一探,看了两眼厉声道:“这是什么玩意儿?”

我转过身来一看,咦!周老头不是刻《余员外千里送猪图》吗?现在上面只有一座山几间房,搞这么意境,余员外看得懂吗?猪呢?猪都去哪儿了?

“回员外,此乃,额,远山农家图,恭祝员外安康,啊,安康。”还好老子以前念了两天书,凹了几个字,把肚里仅剩的墨水全倒出来了。

余员外果然不高兴了,脑袋都别了过去:“那你说说,这屏风,有什么用!老子屋里有墙,不希得用它来挡风。”

边上一个瘦子从座位上站起来垂手道:“我家老爷公务繁忙,未曾亲贺还望员外见谅。这屏风,乃是海南黄花梨所雕,如此大件的黄花梨,千金不易,实乃罕见,还请员外细赏。”想必这瘦子就是万管事了。

余员外还是没什么兴致,嘟囔道:“是么,那还真可惜了这块木头了。你说的那什么梨木,一不能吃二不能戴三不能揣在身上把玩,还千金,只怕是有价无市,也就你们这些文人爱讲究。”

厅上哄笑两声,万管事脑袋一垂,坐下来。

都说了别送些山啊水啊,老子读过几天书的都看不懂,难道这目不识丁的胖员外能看懂?定是周有财这个老古板,临到头了还放不下肚子里的酸墨水,不愿刻猪,就搞了幅四不像的山水农家图来糊弄。娘的,还让老子来解说,解说个球哦!

“还请小师傅点拨一二,屏风上的青山小居有何深意啊?”一个拿扇子的宾客站了起来,大有解围的意思。

我撇撇头,都快入冬了手上还抓个扇子,摆谱都不看日子吗?再拱拱手,对着余员外开口道:“员外不知,画中的民宅乃是当年员外慷慨赠猪的村落。小民来自山野,不敢忘记当年余员外赠猪之情,特用黄花梨雕此山村民居图,展现乡民们有猪后的安逸日子,聊表感激之情。”

一语道出,前厅里整个儿鸦雀无声,默了半天,坐在进门处的老头抖抖索索站了起来,对着里头大声说道:“余员外当年的义举,咳咳,真是感天动地,老朽现在都记忆犹新。咳咳,似余员外这样的大善人,百十年都难出一个啊!”好不容易说完话,又摸出帕子捂在嘴上咳个不停。这马屁拍的也忒着急了。

“是啊,过了这么多年,今天再提起此事,依然感人肺腑。”

“真不愧是员外,有风骨啊!”

又有几声马屁跟上,气氛渐渐热了起来。

一直等到宾客里的拍马声此起彼伏时,余员外才咧开牙花子大笑起来:“不过是举手之劳,怎当得起大家记挂,不敢当不敢当。”然后歪过头看向与他并坐堂上的紫袍老头:“付管家您看,这等小事却被拿出来称道,见笑了啊!”

那紫袍老头此刻却目不转睛地盯着我。我拢拢袖子,赔了个笑。老头转过头,不咸不淡答了句:“员外乐善好施,必有福报。”

我长舒一口气,总算完事了。

末了,我被请出了园子,衣兜里还揣了几颗打赏银子。

一到门口,就看见齐良把手抄在袖子里,蹲在板车边愣神。老子火气都被撩起来了,走过去一脚踢在车轱辘上:“你躲哪去了?知不知道老子刚刚多惊险啊!”

齐良扯了个笑伸手来拽我袖子:“哎呀,你没事啊?出来就好,出来就好。”

老子一扭,抱着膀子不领情,盯着齐良逼问道:“说!到底怎么回事!”

“没怎么,我就是突然内急,情有可原嘛。”

还想骗我?我撸起袖子捏紧拳头,准备一拳砸过去。齐良赶紧赔笑,扭扭捏捏地说:“不是拿不准余员外的喜好吗?但是按你说的雕个猪在上面确实又不雅,所以才做了幅山水图,想着即便不行,靠你这三寸不烂之舌,也能过关嘛!”

还真被老子猜中了,老子扯起嗓子就开骂:“娘的,有好事不想着老子,出漏子了就要老子顶上,自己脚底抹油溜了,娘的!你们是人吗!”

齐良连哄带劝了半天,才勉强把老子拉上板车,赶着骡子回去了。

折腾一整天,我摇摇晃晃往镇水村走时,天边已经开始布火烧云了。怀了揣了包桂花酥,甜甜的香气勾得我一路咽口水,特地给青青买的,她肯定喜欢。

走到村口,黄家小叔正在园子里摘菜,我冲他挥手,他却立马埋下头,装作没看见老子。切,狗眼看人低!

谢大嫂挑着水迎面过来,我热情招呼:“哟,天都快黑了还挑水呢!”谢大嫂却看都不看我,扶着担子飞似的跑了。呸,什么德行!

老子好歹今天挣了银子,好心情不能被糟蹋了,啐了口唾沫,深吸一口气继续往前走。刚走到家门口的土坡下,王寡妇不知从哪冒了出来,一把将我拽进她家院子。

“别回去了,你家里来人了!”王寡妇一上来就火急火燎地说。

我家来人多正常的事,杨老头巴不得家里天天来人找他瞧病呢。我“哦”了一声,抬脚就准备往外走。

王寡妇急了,抢先一步冲到院门口,双臂平伸拦住去路:“你这孩子,怎么听不懂话?叫你别回去!”

想是王寡妇先前被我用石头砸傻了吧,我不回家还能回哪?我反问道:“那你要我去哪?在你家住下啊?便宜你了!”

“我可不跟你乱扯,你摊上事了,下午村里来了官兵,后来全进了你家!”

“啊?”我下巴都合不上了。

“你又在外头惹事了吧,又惹上了谁,架势搞得这样大?要我说,你还是快逃吧,等到风头过去了再回来。”王寡妇说得很恳切,不像是骗人。

该不会是今天糊弄余员外被发现了吧?但老子也没说谎啊,还有人不喜欢拍马屁的吗?这么快就找上门了吗?不行,青青和杨老头还在家,我不能一走了之!

“放心,我想办法救出青青和杨老头,然后我们三个人一起逃走!”我拍拍王寡妇的肩头,闪身出了院门。

不走石板路,改从坡上的林子里摸到院子外,从石头缝往里看,果然,院里站了六七个身材高大的男人,虽是便衣打扮,但腰上都佩了刀,精神着呢,应该就是官兵。

我顺着围墙溜到菜园,娘的,后门口也站了个大汉,没办法,老子只得在坡上的树后蹲起。

不记得蹲了多久,青青突然端着洗菜盆,正要往坡上倒水,老子赶紧爬过去,小声打招呼,哪知道这丫头的脑子突然秀逗了,对着我就喊:“相公,你回来啦!”

还来不及示意她小声点,只听得耳边嗖嗖,一抬头,几个彪形大汉已站在我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