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门!为什么要抓我!凭什么把我关在这里!我根本就没犯错!真正错的都是她!你们快放我出去!”
一个男人委屈而又愤怒的嘶吼声伴着双手捶打铁门所发出的震耳欲聋的砸击声,一遍又一遍地在一间密闭的白色房间内回荡着。
铁门外显然是无人回应,这个男人的嗓音变得越来越弱,双臂也越来越无力,甚至连他的一腔怒火也越来越发泄殆尽。他就像是一条被剃去了骨的鱼,瘫软在地上,脑袋和肩膀像是虚脱般地依靠着那扇厚重的铁门,嘴里反复不断地念叨着“我尽力了,我是合格的”。
“606,你都喊了快要一个小时了,我看还是省点儿力气吧,这里不会有人理你的。他们都是些被当权者洗了脑的活体机器,只会按照所谓的章程办事。”
话语声来自墙角处的一张床上,一个年纪稍长些的男人仰面平躺着,脑袋枕在合十的双掌上,目不转睛地望着天花板上的顶灯。他撇了一眼右侧的另一张床,语气平和地继续说道:“你应该多学学这个新来的小子,你看他就像个没事人似的,已经睡了快两天了吧。”
“谢谢,用不着你管!还有,你不肯说你的名字就算了,可我说了很多遍了,我叫陆实信!大陆的陆,真实的实,信用的信!请你别再叫我的编号了!”
瘫坐在门边的男人用他那已近沙哑的嗓音冲着年纪稍长的男人咆哮道,似乎他很介意别人提及印在他衣服上的编号。
“行,陆实信,你满意了吧?既然你这么想知道我的名字,那我就告诉你,我叫田岛真华。我看我的年纪比你略大,也比你早进来几天,你就先别嚷了,听我把话说完。其实你叫什么对我来说根本就无所谓。不过我得提醒你一下,这个地方是不允许彼此称呼对方姓名的,只能够喊编号。所以,不论你现在是鹿还是马,是‘实心’还是‘空心’,我都不管,我只要知道你是2137-0606M。”
话未说完,田岛真华突然一脸幽怨地苦笑了一声,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又接着缓缓地说道:“我听说这里仅仅只是一个中转站,一旦法院的最终认定结果下来,就得去另一个鬼地方待上三年。我们很快都会被送去那里,然后分别被关押在不同的地方。记不记得对方的名字,还有什么重要的?服刑阶段里,我只需要乖乖地遵守规矩,记得我现在的身份是2137-0519M就够了。”
陆实信在听完田岛真华的这番话之后,脸上的表情顷刻之间变得凝重起来,眼神中甚至还不自觉地透射出了些许恐惧。对于从未坐过牢的他来说,三年的高墙生涯简直如同人间地狱,自己的一生也都将毁于一旦。
房间里的气氛变得无比的沉闷,周遭的气压似乎都跟着低了下来。俩人也都没有再开口说话,内心仿佛都在为各自的命运而挣扎。
“你们到底是什么人?快放开我!”
一声惊呼将房间里原本的沉寂给打破了,陆实信和田岛真华几乎同时望向了声音传来的方向。
“哟呵,1006,你小子终于醒了!外头那帮婚察警究竟是给你用了多少剂量的麻药?你睡了差不多有四十多个小时了。”
田岛真华一边说着,一边打量着右侧床上坐着的小伙子。他的年纪看起来约有三十来岁,个头并不算高,长得也算不上英俊,但也不能说丑陋,因为他的皮肤极好。或许是由于药性的关系,他似乎还是不怎么清醒,烦躁地摇着头,双手不住地挠着头皮。
陆实信也爬了起来,晃晃悠悠地来到小伙子的床边,盯着小伙子衣服上的编号看了好一会儿,随后问道:“兄弟,你没事吧?”
小伙子抬起头,环顾了一下四周,又看了看田岛真华,瞧了瞧陆实信,傻愣了半晌儿才闷闷不乐地自言自语道:“他们肯定抓错人了,我不该来这儿的,我还有一分呢!”
说着话,他忽然歇斯底里地跃下床,冲到房门口,就像陆实信之前所表现的那样,近乎疯狂地呼喊着“开门”,猛力地拍打着厚实的房门。
田岛真华望着小伙子,冷笑了一声,下意识的一拍大腿,冲着陆实信说道:“可怜呐,又来了一个跟你一样的疯子。”
陆实信轻蔑地瞟了一眼田岛真华,冷冷地说道:“我们确实没有你这个老油条的心理素质好,看你这个样子,就知道你对你的老婆好不到哪儿去,活该你被逮进来!”
田岛真华“嘿嘿”了两声,不以为意地回道:“你个怂货知道个屁!估计那个臭三八也未必有好日子过!”
话到此处,田岛真华忽然变得忧伤了起来,一改无所谓的口气,幽幽地说道:“活了快五十年了,结婚也有二十多年,就没有一天消停过,半辈子都在偷偷摸摸的吵吵闹闹中度过。就为了不被扣分,对外还得装作很恩爱。外面的世界,走到哪儿都是监控,一举一动都被监视着,都特么快憋出神经病来了。这一次进来,我就希望裁定我有罪,那样我就能解脱了。从此摆脱那个三八婆,结束这段早就该死的婚姻。”
陆实信本想数落田岛真华两句,可是转念想起自己同样不堪的婚姻,他觉得自己的生活也并没有强多少,于是便扯开话题道:“我去劝劝他,免得他和我一样,喊哑了嗓子。”
来到小伙子的身边,陆实信真诚地说道:“兄弟,可以了,发泄一下就行了,留点儿体力吧。这个地方,你就是喊破了喉咙,大概也不会有人听见,又或者说听见了,也不会有人当回事。哥哥我比你早来十多天,每天都在叫屈,可惜没有用,我甚至都不知道这扇门外有没有人。”
小伙子停止了喊叫,迅速将耳朵贴在铁门上。然而没过多久,他却突然不停地开始用脑袋撞向铁门,没几下前额便肿起了一个大包。
陆实信赶忙冲上前,一把将小伙子抱住,想将他拽离铁门。只是小伙子似乎跟这门杠上了,陆实信一个人拽不动他,于是回头喊道:“田岛,赶紧过来帮忙啊!”
谁知田岛真华竟然满脸讥笑地坐在原地,根本就不理会陆实信的求助。
陆实信瞪了一眼田岛真华,一边使出了全身的力气拖拽着这个看似有些生无可恋的小伙子,一边不满地叫嚷道:“田岛!你能不能有点儿人性?过来救人啊!你想想你刚来这里的时候,难道就没有过绝望和愤怒吗?你就没有过想要呐喊的冲动吗?”
田岛真华的眼角忽然微微地抽搐了一下,讥讽的笑容也立刻消失在了他的脸上。
“田岛,他要是撞死在这里,而你却不施救,恐怕他们知道了,就不仅仅只是被关押三年这么简单了!”
这句话像是警钟一般,敲醒了田岛真华的意识,他暂时收起了漠不关心的表情,与陆实信一同将小伙子抱上了他的床铺,并死死地摁住他,直到他无力挣扎,情绪也基本稳定下来,他们俩人才长舒了一口气,各自坐回到自己的床上。
小伙子侧过身,蜷缩在床上,一只手扒着床沿,失声痛哭了起来。陆实信看着这个无助而又虚弱的年轻人,安慰道:“兄弟,你别哭了,眼泪解决不了问题。既然你觉得自己是被冤枉了,核婚分并没有被扣完,不如好好想想怎么去跟法官说吧。我也有很多想不明白的地方,虽然我的十二分已经被全部扣完了,但是我还是会向法官据理力争。现存的法令我改变不了,可我依旧要主张为自己辩解的权利。”
田岛真华嘲讽地说道:“得了吧,十二分都给扣了的人还谈什么辩解的权利,法官们只会当你在放屁。”
陆实信刚想反驳,却见小伙子抹了抹眼泪,将身子扭动至床边,探头看向自己的床沿。
由于他看的床沿在陆实信这一侧,于是激起了陆实信的好奇心,不由地也起身跪地,想要瞧个明白。只是当陆实信看清之后,他一下子抬起头来,瞪大了眼睛直勾勾地注视着田岛真华,仿佛像是看着一个来自外太空的怪物。
小伙子转过身,坐了起来,也用异样地眼神望向田岛真华,好似要看穿他的内心。
“喂!你们俩想要干嘛,干吗都这么盯着我?那......那里有什么?”
田岛真华像是被吓到了,人也不自觉地从床边爬到了床上,并仍在不住地向墙角挪动着。
陆实信板着脸,冷冷地说道:“田岛,你装得还挺像,你还有什么瞒着我们的?难怪之前我问你的名字,你总是不想说,原来你已经不是第一次来这里了!五年前你就进来过,而且同样是这个房间!”
田岛真华听罢,也不再向后退缩,喊了一声“待って”之后,直接从床上蹦了下来,指着陆实信便说道:“606,我警告你,你别没事找事!说什么我来过这里,什么五年前又同样的房间,我根本不知道你在讲什么!”
陆实信站起身便想冲上前与田岛真华理论,小伙子却一把拉住他的手,抢先对田岛真华说道:“田岛先生,如果我没有看错的话,你应该是著名的日本田岛地所发展株式会社亚太地区的负责人吧?这个城市里有很多人都住着你们开发建造的房子。我在杂志上见过你的照片,还有你发表过的一些中文的文章。你一直有一个习惯,在每片发表的文章下面,都会署上你的亲笔签名,并要求杂志社必须要发表你的中文手稿,你不喜欢他们使用电子排版印刷,因为你觉得那样,文章就没有了你自己书写时候的味道。”
田岛真华听着得意,面露傲色,但很快又阴沉了下来,他没好气地回道:“少跟我提那些,那都是五年前的事了!我早就跟那家公司没有任何关系了,现在的我只不过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销售经理而已。每天单调地往返公司和家里,什么应酬都没有,好像都没有去过别的地方。”
陆实信听后愣了愣,随即讥笑道:“你们公司是打算让你提前养老了。”
小伙子却像是没听见,自顾自地说道:“这张床的床沿上有你的名字,我个人觉得很有可能是你自己刻上去的,这些字和那些杂志上你的签名笔迹应该是一致的。”
田岛真华顿时脸部肌肉就一紧绷,疑惑地来到床沿边,俯身探头仔细地一看,当即便倒吸了一口凉气,彻底看傻了眼。原来在床沿上果然刻着“田岛真华,2132-0321M”。虽然已有些模糊,但却还能辨认。“田岛真华”四个字皆为繁体字,其中“岛”字中的“鸟”字部下端本该是一勾,此处却是一个短横杠,“华”字中间本该是笔直的一竖,这里却多了一个勾。这两处书写上的不同,正是田岛真华签名时独有的特点。
“这确实像是我刻的,噢,不!这......这怎么可能?绝对不可能!我跟你们一样,也是第一次来这里!而且,你们看看,上面刻的编号不对,不是我衣服上的编号!我是2137-0519M!”
田岛真华拼命地摇着头,完全像是变了个人似的,早就没有了之前的淡定。
陆实信本已认定田岛真华有说谎的嫌疑,可是看他面色惊恐、表情诧异,似乎也如同见鬼了一般,不禁心中也暗生疑虑,弄不清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他半信半疑地看着田岛真华,茫然地问道:“那这个不会是你在我们来这里之前刻的吧?”
田岛真华立即解释道:“当然没有!我就算要刻字,也需要有工具吧?而且我怎么可能会刻上一个根本和我没有半点儿关系的编号!”
小伙子说道:“你们先别争了,都去各自的床沿边找一下,看看是否也有类似的刻字吧。”
说完,他从另一侧下了床,蹲下身子察看起了那一边的床沿。田岛真华和陆实信也相继回到各自的床边,仔仔细细地检查了一番。然而,除了刚才发现的那一排刻字之外,他们再没有任何的发现。
三个人重新聚集到了一起,田岛真华耷拉着脑袋,完全蔫儿了。陆实信则目光如电般地瞪着他,再次对他保持起了高度的警觉性。
看着一声不吭的田岛真华和神情紧张的陆实信,小伙子犹豫了片刻,开口说道:“刚才......真的谢谢你们,我也是一时没有控制住自己。”
他抿了抿嘴,继续说道:“刻字的事情确实有些蹊跷,我们都先冷静一下,不妨也相互交流一下,没准儿能找出什么线索。两位我都认识了,我也先介绍一下我自己吧。我叫羽明伦,是个自由撰稿人。我的ID卡上显示我今年三十岁,结婚快一年了,有个刚出生的女儿。可是,我发现我对我的老婆很陌生,我完全不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认识她的,也不记得和她是如何开始的恋爱,更不记得是何时结得婚。所以相处的并不愉快,矛盾也就自然不可避免。”
陆实信打断了羽明伦的话,说道:“等等,你说你不记得恋爱到结婚时的事情?这怎么可能呢?”
羽明伦无奈地回道:“我也想不通,但这还不算什么。最糟糕的是我甚至都不记得自己的这个身份是怎么来的,我感觉自己就是一个凭空出现的人,在我的记忆里,我的那些家人,感觉全都是突然出现在我的身边,没有过去的影子。”
三个人面面相觑,过了许久,田岛真华颤抖着嗓音,忍不住说道:“小老弟,你的话倒是提醒了我。说起来我和那个三八婆结婚二十多年了,可是我的印象中,却似乎只有近两年的共同生活片段,脑子里和她再久一些的影像,那好像就是恋爱时候的了。你要是今天不提,我还真没怎么在意过。”
对于田岛真华的话,陆实信显然不是很相信,他随即直言道:“田岛,你别人家怎么说,你就跟着依葫芦画瓢,这样只会让我们更加怀疑你!像你这样的奸商,嘴里就没有一句实话!我劝你最好能把真相老老实实地说出来!”
羽明伦默默地观察着田岛真华的反应,他虽无法马上判断出田岛真华所说的是真是假,但是还是觉得有一定的可信度。
田岛真华家的有些着急了,他惊慌失措地看着羽明伦和陆实信,目露恐惧地说道:“我没有撒谎!我有什么必要撒这个谎?我现在也真的有点儿乱了,也许......这里有什么阴谋!你们听我说,难道你们就不觉得奇怪吗?我跟她隔三差五就会吵起来,却能忍受近二十年,一直没有被扣光核婚分,这有可能吗?更奇怪的是,为什么偏偏在我能够回忆起的这两年里,却像是突然爆发了似的,因为忍不了她了而被抓了进来,这是不是也太不符合逻辑了?还有,我必须严正申明,我真的不记得自己曾来过这里!但是退一万步说,如果那些刻字的确是我留下的,那就更说明以我的性格,绝对不可能会和那个死八婆相安无事地过上二十多年,不是吗?只是,我记得结婚证以及我的ID卡上明明写明了我结婚的日期和时长,这应该不会有错的吧!”
对于田岛真华的这一通说辞,羽明伦和陆实信都觉得确实挺合理,没有什么破绽。可是,这同时也让床沿上刻字的来历变得愈发的扑朔迷离。
羽明伦低头看了看自己衣服上的编号,说道:“从这个编号来看,前四位应该是表示年份,后四位可能是表明我们是第几个来这里人,你们谁知道这最后一个大写字母是什么意思呢?”
陆实信不假思索地说道:“这个很简单,那个M应该就代表了性别,Male和Female的差别。我们都是男的,所以是M。”
羽明伦摇了摇头,说道:“是这样吗?我这里的不是M,而是T,边上倒是有一个小写的m。”
陆实信和田岛真华皆是一愣,俩人凑近了一看,羽明伦衣服上的编号果然与他们的不同,为2137-1006Tm,这让他们的心头又多了一层迷雾。一个问题还没能解决,新的问题又紧跟着冒了出来,三个人再度陷入了不解的沉思之中。
几分钟后,田岛真华突然站到了陆实信的面前,摁着陆实信的双肩,阴阳怪气地说道:“606,我跟这位老弟的情况都已经说了,现在这里唯一身份不明的人就只剩下你了。从头到尾,除了你说你叫陆实信之外,我们对你几乎是一无所知,你是不是也该向我们好好交代一下了?别总想着针对我。”
陆实信抬手推开了田岛真华,斜眼看着他,直言不讳地说道:“虽然你不是什么好东西,可我并没有要针对你,我只是想把事情搞清楚!再怎么说,刻着的名字你还是解释不清楚!当然,我也没有什么不能说的。我今年三十九岁,是个普普通通的公务员,住在你们公司造的又贵又烂的房子里。而我之所以人会在这里,也正是拜贵公司和你所赐,那破房子就是我跟我老婆之间最大的矛盾点!”
田岛真华有意别过头去,避开了陆实信犀利的目光。羽明伦却接茬问道:“陆先生,我跟田岛先生的记忆都出现了缺失的情况,那你的记忆是否完整呢?”
陆实信很果断地回道:“我想应该是没有,起码我能想起自三岁以来到现在的绝大部分经历,而且它们都还是连贯的。”
羽明伦下意识地将双手十指交叉,两个大拇指相互触碰在一起,同方向划着圈。这是他思考时常爱做的动作,仿佛这样能够有助于他的脑子更好地运转。只是数十圈转下来,他依然是百思不得其解。
田岛真华却像是抓住了陆实信的把柄,得意地回到自己的床上,又一次躺了下来,闭上眼睛,怪腔怪调地说道:“现在我跟1006有着同样的记忆不完整的情况,而你606却是正常的很。咱们三个人里到底谁才有问题,似乎已然一目了然了。那些只会怀疑别人的人,这一下也算是自己打自己的脸了吧?”
羽明伦担心二人又会争吵起来,本想出来打个圆场。不料,陆实信却先开了口,而且并未于田岛真华针锋相对,只是随口回了一句“我懒得和你废话”,便也躺在了自己的床上,背对着羽明伦和田岛真华。
房间里随之又安静了下来,才刚抱团解谜不久的三个人,转眼又成了互不干扰的个体。
虽然是闭眼躺着,但是那一排刻字的事情,还是让田岛真华的心里十分的忐忑不安。他始终想不明白为什么自己明明没有来过这里,床沿上却会有自己留下的字迹。他也怀疑过是别人的模仿,可是谁会这么做?又为什么要这么做?这么做的意义又何在呢?自己只不过曾是一个上市企业的高管而已,又不是什么大牌的影视歌明星,会有一大帮追星族。再说,就算是自己有那么一些影响力,说不定确实有一群真心热爱自己的粉丝,可是粉丝追星,也不至于追到这里来接近明星,喜爱明星到连明星在这里的编号都要刻在自己的床上吧?
他越想越觉得不可能,又转念考虑是否会是这里的婚察警所为,只是这个念头一闪即逝,连他自己都觉得过于荒谬。
然而,更令他觉得困惑的是,除了想不起和老婆相处的二十多年的记忆之外,他也完全记不得自己是因何离开田岛地所发展株式会社,又如何会沦为现在这家企业的销售经理的,这个过程也是一片空白。只是他已不敢再说出来,只怕又会引起不必要的麻烦。
他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居然一直以来未想到过这些不合乎逻辑问题,若非羽明伦提及,他根本就不曾考虑过,似乎一切都是顺其自然的,顺理成章的存在。他暗叹自己的脑子究竟是怎么了?到底是哪里出了错?
貌似对婚姻失去了信心,一心想要摆脱,对判决乃至劳改都不以为然的他,此刻却再也从容不起来了。之前他早已无所谓的那种生活,如今也让他觉得很有必要查个清楚。
另一头,陆实信的内心也是倍感迷茫,他感受到了与羽明伦和田岛真华的不同,对他来说这两个人都像是谜团,在他们的身上一定隐藏着不为人知的秘密。对于国家制定的婚姻核查法,他大致是了解的,他也知道违法后将会被剥夺为人夫或者为**的权利,接受婚姻审查局对其三年的改造,以观后效。只是要如何改造,他压根儿一无所知。鉴于这里如此诡异又如此神秘,迫使他暗下决定,自己必须要多留一个心眼。
唯有羽明伦有所不同,他反倒是安稳了许多。经过初醒时的一番宣泄,后又得知还有人与他有着同样的境遇,他自是宽心了不少。忽然觉得自己不如既来之则安之,与其困扰于自己的委屈,倒不如暂且接受眼前的一切,无谓的挣扎脱离不了现下的困境。想想该如何跟法官申诉,那才是正事。至于那些一时还解不开的谜题,田岛真华和陆实信皆无头绪,自己一个人又无从下手,多想也是无益。不妨就先搁置一旁,静观其变得好。
他安静地靠在床上,幻想着自己如何与法官摆事实讲道理的场面,如何通过自己慷慨激昂地辩述,最后成功赢得走出这里的机会,回归自由的生活。只是,他也无可避免地联想到外面的世界,那个世界真的是真实的世界吗?即便能离开这里,但又回到对他来说依旧陌生的家庭,面对与自己格格不入的生活状态,矛盾的实质得不到解决,最后岂非终将还是面临与当下同样的结局。
可惜思绪绕来绕去,终究还是绕不开那些谜题,该要查清楚的问题,无论如何也容不得自己去逃避。
他站起身来,像是探宝似的在房间里观察留意着每一处细节,寻找他自认为可能暗藏的机关。从一堵墙摸到另一堵墙,甚至像只蛤蟆一样匍匐在地上四处窥视,又像只猎犬一般,想要嗅出暗藏的证据。
田岛真华和陆实信被羽明伦的怪异行为所吸引,相继起身,默默地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表情就如同在欣赏一出廉价而又蹩脚的默剧表演,既觉得可笑又觉得可怜。
也就在此时,铁门处突然发出了异响,三个人的目光立即扫了过去。只见铁门缓缓地升起,门外出现了两名衣着奇特,全副武装的警察。
羽明伦慌忙站起身,田岛真华和陆实信也立刻下了床,三个人来到铁门前,高度警惕地看着两名警察,气氛一下子变得异常的紧张。
“田岛真华,编号2137-0519M,二阶疑犯,因犯合法婚姻内失职罪,核婚分累计被扣除十四分。依法对你进行公开审理,赶紧跟我们走吧。”
其中一个警察说完便径直走到田岛真华的面前,另一个警察则举枪站在门口,严阵以待。
田岛真华先是愣了一下,随即问道:“警官,请问我老婆有没有被审理过?那个三八婆和我是同一天被抓的。”
“我不认识你老婆,也不清楚她的情况。不过你还是管好你自己吧。都已经是二阶了,今天审理结束后,你也不会再有老婆了,所以就别再操心了。”
警察说得很轻松,田岛真华却瞬间慌了神。他微微颤抖着身体,厉声地问道:“警官,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什么叫我不会再有老婆了?你们把她怎么了?她出什么事了?你们告诉我啊!”
警察却没有再回答他的任何问题,不由分说,直接拷上手铐便押了出去。田岛真华近乎绝望地叫嚷道:“她到底怎么样了?你们对她做了什么!你们放开我,我要去看她!你们让我去看看她!”
随着铁门的缓缓落下,田岛真华那凄厉的嘶吼声就像是尖刀一样,不停地捅刺着羽明伦和陆实信的心窝。在彻底隔绝之前,他们仿佛隐约听见了田岛真华撕心裂肺的哭声,那哭声里尽是无法掩饰的真情实意。
陆实信像是受到了惊吓,失魂落魄地呢喃道:“他的老婆不会死了吧?不是说只会判三年吗?啊唷,不对,好像是三年起!那也不至于严重到要执行死刑吧?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那他会死吗?我......我们也会死吗?”
羽明伦也有些恍惚了,他呆若木鸡地站立在原地,双腿也不能自控的有些打颤。
他想不通田岛真华的婚姻状态是什么样的,为什么明明很爱自己的老婆,却是满嘴的嫌弃。明明对他的老婆感情很深,却总说着两人争吵不断,日子过不下去,非分不可,这难道就是所谓的作死吗?
正当羽明伦恍神之际,陆实信却忽然抓住他的双臂,激动地说道:“兄弟,你刚才听见没有,那个警察说田岛是二阶疑犯,然后又说他以后不会再有老婆了,这两句话肯定有关联,你知道是那什么意思吗?”
羽明伦失神地看着陆实信,无奈地摇着头,幽幽地说道:“我不知道,我怎么会知道呢,我跟你一样,都是第一次来这里......”
说到这儿时,他猛然一激灵,像是想到了什么,紧跟着冒出一句“难不成是这样”。
陆实信瞪大眼睛,忙问道:“你是不是想到什么了?是哪样啊?”
“是编号,他的编号!你忘了之前我们在床沿上看到过他的名字边上还有一个编号吗?一定就是这样,他绝对是第二次被抓进来了!所以才被称为二阶疑犯,第一次来到这里的人应该就叫一阶疑犯!”
羽明伦说话的语气显得有些激动,就宛如破解了世纪之谜一般。
陆实信松开了抓着羽明伦的双手,拍了拍自己的前额,兴奋地说道:“嗯,有道理!很有可能!他必定来过这里,他的老婆有可能也是二进宫了!所以说只有二阶疑犯才会有死刑!我们俩应该是安全的!没错,肯定就是这样的!”
他松了口气,回身走到床边,犹如一个刚被特赦的死刑犯,一身轻松地倒在床上,心情如拨云见日般的畅快。
一旦没有了心理压力,陆实信感觉自在了许多,他淡淡地说道:“兄弟,你说田岛这个人是不是有病?看他刚才的那个样子,分明就是真舍不得他的老婆。可是在我们俩面前却非要装大尾巴狼。说得好像特别愤怒,张口闭口就骂人家是三八,真是死要面子。”
羽明伦也回到自己的床边坐下,茫然地说道:“唉,谁知道呢,也许是有些夫妻的相处方式就是这样吧。平日里口角不断,心底里却彼此牵绊。在旁人眼里不那么登对,但相互之间却能明白对方的珍贵。要不是这纠枉过正的法律制度,也许他们会一辈子都这么相处,享受着别人或许无法理解的幸福。”
陆实信赶忙说道:“你可千万别乱说话,说不定这里有隐藏着的监控,你这话要是被他们听到,那可不得了!你还想不想出去了?”
羽明伦苦涩地笑了笑,回道:“当然想要出去,可是出去了之后又能怎么样呢?谁知道能在外头待多久?也许哪一天就莫名其妙地又会回到这里了。”
“只要会夹紧尾巴做人,凡事别由着自己的性子来,那就不会有问题。婚姻不像是恋爱,夫妻原本就是诸多不同、差异显著的个体,相处就好比是在演对手戏,越是当情感不和睦时,越是考验两个人展现理解与宽容的演技。退一步可以海阔天空,忍一忍权当四大皆空。”
陆实信如两性专家般地侃侃而谈着,羽明伦表面上不断地点头迎合,心里却想着另一件事,如果关于二阶疑犯的推断正确,田岛真华既然是第二次被抓进这里,那么依然无还是法解释在他的记忆中为什么会没有这段经历。他遂又开始怀疑起自己的推论是否是对的,疑团看来并没有解开,一切仍然停留在原点。只是他也没有道破,也不敢道破,因为不想坏了陆实信好不容易才安稳下来的心情,更不想他的狂乱之举搞得自己不得安宁。
“对了,兄弟。有件事情我这个当哥哥要劝劝你,你是个自由撰稿人,大部分时间应该都是窝在家里写稿子,不太出门吧?那可不行啊,要多出去走走,锻炼一下身体,你这身板有点儿太单薄。我刚才握着你的手臂,感觉你的皮肤虽然很好,但是不像个男人的肤质。你老实说,你不会是那个什么吧?所以才跟你的老婆有矛盾。”
陆实信的话让羽明伦心头一惊,这也难怪了,被一个男人夸赞皮肤好,他的心里自然是感觉有些怪异。于是连忙解释道:“我不是!皮肤应该就是天生的,不过也许是跟我长时间不晒太阳有一定的关系吧。”
“嗯,我看也是!这么白嫩实在是没有男子气概。你看看你的那双手,说是女人的手都不为过。兄弟,男人还是要有男人的样子才行啊!”
虽然陆实信的话让羽明伦听着很不舒服,甚至有一些厌恶,但是当他仔细地看了一下自己的双手,的确如陆实信所说的那样,并没有夸张。与陆实信的手相比,他的这十根手指怎么看都要纤细了许多,皮肤也确实不像一般男人那般的粗糙。这一点他自己一直都未曾注意过,如今想来倒是有些奇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