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显然,那个女人已经完全认为自己就是田岛真华,又或者说是田岛真华的记忆已经完全植入到了她的身上,使得她对自己有了一个全新的认知。
工作人员给她注射了一小管药剂,她很快便安静了下来,又一次进入了昏睡的状态。接下来的工作就是对她进行记忆重组和修编,这个过程在又一次快速播放的画面里,只用了不到三分钟。当这个女人再次醒来时,她已经彻底地忘却了田岛真华这个身份,而称自己叫Christina Morandi,又名莫兰婷,今年三十一岁,意大利后裔,是国立艺术团的一名专业舞蹈教练。
羽明伦看着这一切,精神上的防线已尽数崩塌了,人也像是一条新鲜的里脊肉一般,软弱无力地瘫在座椅上。他恍惚了好一阵子之后,忽然绷直了身体,撕心裂肺地狂叫道:“求求你们,快叫那个女人过来吧,我向她认错了!我愿意签那份协议书!做牛做马都可以!”
协审官很从容的一笑,说道:“那个女人?呵呵,我明白了......1006,很遗憾啊,机会是你自己放弃的,我无能为力。再说了,那份协议书是给那些真心愿意悔过的人准备的,而不是给那些机会主义者用来逃避自己的担当的。你不属于前者,不过做牛还是做马,我们倒是可以考虑。当然啦,这也需要你的老婆同意。”
羽明伦只听得心跳加速、血脉喷张,全身绷得青筋暴起,极度惊恐地瞪着协审官,结结巴巴地问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你们不会是......想要把我的记忆植入给牛......或是马吧?”
“呵呵......你说呢?既然做人始终做不好,那也只好做畜生试试看了。”
协审官面带微笑,但是话却说得很有力度,也让人完全猜不透那是玩笑还是真的。就那么简单的一句,已吓得羽明伦几乎尿了裤子。
“主审官,事实认定已经很清楚了,被告屡犯国法,警方向法庭提交的证据链非常完整,他绝对是罪不可恕。所以我强烈建议,我们三个人不如就当庭投票决定吧,也省得再去休息室里讨论了,太浪费时间。民审官,你觉得呢?”
夜星悠没想到协审官还会寻问她的意见,她有些不知所措,于是用眼角的余光瞄向了协审官,却见协审官正也面露渴望地盯着自己,她不免心里有些发慌。她明白,从协审官瞧着自己的表情来看。这句问话压根儿就不是在“选择性听取”,而是一种“提示性服从”。说白了就是希望得到一个肯定的回答,如此而已。
面对因审判都有些吓傻了的羽明伦,夜星悠的心里着实也不是那么好受。她从羽明伦的身上仿佛看到了自己的影子,羽明伦今日的受审过程亦让她受到了不小的刺激。也许是上帝的眷顾,让她在面对夫妻矛盾时,更多次是选择了沉默与忍耐,所以才侥幸地逃过了一劫。但是因为羽明伦,她的心中蔓延开来一种兔死狐悲的忧伤。而又因为协审官,也让她的心中滋生出了一种兔死狗烹的畏惧。
她此刻复杂的心境,其实源自于两个多小时之前。在她得知了与羽明伦刚才所得到的相同的讯息时,她也震惊得几乎当场失控。甚至于比羽明伦看到了更多不忍直视的景象,了解到了更多难以想象的真相。而这些景象与真相,足以让她辈子都会活在恐惧之中,令到她每晚都将会夜不能寐。
“民审官,麻烦你在庭上集中一下注意力,协审官问你话呢,你是什么意见?”
主审官的话将夜星悠从回忆中拉了出来,夜星悠这才意识到自己是走神了,于是赶忙回道:“对不起,主审官......还有协审官。我觉得投票的问题,你们二位决定就可以了,我绝对没有意见。”
主审官点了点头,随后又看着羽明伦,说道:“被告,请问你还有什么想要说的或是还要辩解的吗?”
羽明伦微微地摇了摇头,他已无话可说,那些他看到的和听到的已经击垮了他的意志,现在的他只求能来个痛快的,也好过等待的折磨。
“既然如此,那么本法官宣布,疑犯主编号2137-1006,疑犯类型Transform to male简写为Tm。经本庭审理,犯罪事实明确,证据链确凿无误,现对其进行定罪认定投票。各位法官,认定其有罪者请举手。”
主审官的话音未落,已经举起了自己的右手。协审官紧随其后,毫不犹豫的地把手也举了起来。
夜星悠却是迟疑不决,她凝望着羽明伦,心头很是矛盾。被铐着的好歹也是自己的丈夫,更是从前的自己。这叫自己如何能忍心伤害家人,更伤害自己呢?
见庭上许久没有动静,羽明伦忍不住把头抬了起来,这才发现夜星悠正看着自己,眼睛里闪着泪花。他也不由的鼻子一酸,坐直了身子,装着英雄气概地说道:“星悠,不用太为难,你只管举手就是了。反正你的这一票也根本不会起到任何作用,他们俩已经能决定我的命运了。你就投吧,别耽误时间了,我能挺得住的!”
羽明伦的话说在了点子上,三票中已有了两票,夜星悠再傻也知道自己的这一票投与不投都应经无所谓了。她思量片刻之后,低头拭去了眼里的泪水,一个字又一个字地说道:“我!弃!权!”
说起来情感就是这么奇怪的东西,生活中总觉得彼此格格不入,真尖对麦芒的,但是在大是大非甚至大难临头面前,彼此守护的立场又是那么的明显。
“现在本庭宣判,庭上三名审查官,两票通过,一票弃权,疑犯2137-1006Tm被裁定有罪!最终的量刑结果将会在两个小时之内以书面的形式通知罪犯本人及相关机构,请将疑犯送至回婚情审查局暂时扣押,等待法院判决书的送达。”
随着主审官的一声定音锤落,羽明伦的心已殁。看着他被两名警察像撵牲口一般地推出了四号法庭,夜星悠终于忍不住掩面而泣。她也说不清此刻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触,既谈不上是情感的眷恋,也算不上是内心的抱歉。如果非要有一种相对贴切的解释,那或许只是不愿见到这样的场面。怎么说也是相恋几度,夫妻一场,而且那具身体自己也曾使用了二十多年。
羽明伦在昏迷中苏醒过来,发现自己正躺在一张手术台上。他看了看周围,只觉得眼前的场景在哪里见到过。设备、仪器、各种线路......他顿时清醒过来,这不正是他在法庭上,协审官给他看的那段视频中,田岛真华被剥离记忆的实验室嘛!
他吓得直接坐了起来,刚从手术台上下来,就听见身后有人说道:“AI1108,我们现在正要对你进行常规检查,你最好躺着别动。”
羽明伦赶紧回过头,见身后有一堵玻璃墙,墙外站着好几个人,与他说话的正是协审官。而在协审官的身边站着的,就是那个让她签协议书的女人。
他立刻转过身,盯着这群人,大声地问道:“你们到底是什么人?为什么要带我来这里?为什么叫我AI1108?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协审官在玻璃墙外说道:“我叫冯靖,是这里的负责人,这里是婚情审查局的研究中心,AI1108是你在这里的编号。”
羽明伦再度怀疑起了自己的耳朵,他指着自己,笑着反问冯靖道:“你说什么?我又成了AI1108?呵呵,你们烦不烦?”
“是的,AI1108。你曾执行过两次任务,都完成得很不错,三天后你将执行下一个任务。”
对于冯靖的话,羽明伦完全听不懂,所以做不到不去理会。他走近玻璃墙,虽是依旧面带笑容的,可是却明显有些僵硬。他有些担心地高声说道:“你到底在讲什么?我执行过任务是什么意思?你给我说明白!”
“你很快就会明白的,不用那么猴急。你现在要做的就是配合我们工作。”
羽明伦“哼”了一声,随后半讥半讽地说道:“行啊!你们的花样还挺多的。又是判我坐牢,又是换走我的记忆,上次审判的量刑结果下来了吗?是判我来这里继续当你们试验品吗?这一次又要跟谁交换?我是做男人还是当女人?呵呵,只要还可以活着,还能够做人,你们就随便折腾吧,反正我也已经豁出去了。”
“冯处,它的记忆体复写器可能还是不稳定,部分碎片数据被强行锁死,无法正常自行清理。”
那个让羽明伦签协议书的女人一边跟冯靖压低嗓音说着话,一边用异样的目光注视着羽明伦。羽明伦能看清楚她的眼神,也能听见她说的话,更能听懂她说得那些专业名词,只是他就是无法相信那些话是在说他。
然而,信不信别人与信不信自己是两回事,他的手还是下意识地在身上各处摸了摸。摸到了皮肉,摸出了体温,还感知到了心跳,他这才觉得放心了。
“他的第二次任务的记忆信息保存了没有?那些记忆信息不会有问题吧?你们最好仔细检查一下,这个作为遗物的一部分,是要交给罪犯家属的。”
冯靖交代着他身边的人,神情显得有些紧张。他摸着自己的下巴,又喃喃自语道:“看来第十代都有必要重检修保养一遍,AI1108的问题并不是个例。之前替代田岛真华的AI1106和替代陆实信的AI1107都有同样的现象发生。”
“冯处,这个问题不必太担心。等它们的任务都结束后,对记忆体复写器模块进行一下数据重建就行了,大不了全部底层格式化处理。”
冯靖听罢,微笑着点了点头,欣慰地说道:“童雨啊,有你这句话,我就宽心多了。你办事向来稳妥。技术上,我是没法跟你们这些年轻人比的,那就拜托了。”
童雨非常乖巧地回道:“请冯处放心,也感谢冯处一直为 l我们这些年轻人创造学习和锻炼的机会。这一次去找羽明伦......唉,又错了,是找夜星悠去签协议书的任务失败,让冯处失望了。”
“怎么会呢?你毕竟是技术人员出身,谈判这样的事情还需要多累积经验,就不要太过自责了。况且,夜星悠本身就不好对付,这俩人还是羽明伦相对比较老实一些。好了,抓紧把AI1108的事情处理了吧,不要影响到它的下一个任务。我还要去一趟狱管署办点事,今天夜星悠的妈妈要过去取回夜星悠留下的东西,我去跟她聊一下,完事了之后,再去看看AI0915那边的情况,就先走了,你们抓紧忙吧。”
童雨好奇地问道:“冯处,羽明伦不是表现还行吗?不是说他还有一年就可以回归正常生活了吗?”
“他没问题,他的最后一个考察期还有一些准备工作要做,我去看一下是否都落实好了,也希望他不会让我失望吧。况且,有些事情她本人还不知道,这也可能是影响他将来回归正常生活的一个雷点。”
冯靖走了,一直听着他和童雨对话的羽明伦却忽然爆发了,他敲着玻璃墙,大喊道:“冯处长,你别走!协审官,你等等!”
童雨看着羽明伦,说道:“AI1108,你别嚷嚷了,冯处不是说了有正经事要办嘛!”
羽明伦红着眼,瞪着童雨道:“我是不知道你们在说什么,但是你们想把星悠怎么样?他想要干吗?”
“这个就不用你来操心了,你回去躺好,我们也要准备开始工作了。”
童雨一边说着,一边指挥着身边的那些人。羽明伦看着他们一通忙活,心里的疑问也变得越来越大。他不知道这些人把他关在这个房间里要做什么?也不知道这些人躲在玻璃墙后面全都注视着他是为了什么?更不知道他们嘴里念叨的AI1108跟他具体有什么关系?还有所谓田岛真华和陆实信的替代品又是什么?AI0905是否指的就是夜星悠?而最让他困惑的是为什么判决以后的具体判决内容至今没有通告他......他的心里莫名的觉得不安,不自觉地焦躁了起来。
他又开始吵闹,然而却并没有人理睬他。他想要走出房间,可是门却已上了锁,任凭他怎么闹腾,就是没有人来给他开门。这时的他已经不仅仅是不安这么简单了,对于闭锁空间的本能警觉,对于未知情况的各种猜测,并且还逐渐升级引发了他对自身身份的认定模糊。心底的疑惑越多,他就越感觉到无形的压力。
还没等他理出头绪来,玻璃房的门突然打开了,童雨带着五名身着白大褂的工作人员走了进来。其中三名工作人员一进来之后就立刻各司其职,另外两名工作人员则一左一右架着羽明伦,将他按倒在手术台上,而童雨就像是一个指挥官,统筹把控着全局。
羽明伦不知道他们究竟要做什么,本能地想要有所反抗,可是他才刚做出挣扎的动作,却发现全身竟忽然变得无力,整个人也开始变得不受自己的控制。尤其是他的思维,居然开始越来越模糊,越来越失去自主意识,最后只能乖乖地任由他人摆布。
自己的身体无法驾驭了,他只能拼了命地喊叫。却不料那根本无济于事,他很快发现自己仅仅只是在将自己的嘴做着简单的张合运动,就是发不出任何声音。
这个时候,他才深刻地明白到什么是真正的恐惧。他本以为自己能为了心中所谓正确的东西很勇敢地去面对所有的刑罚,他也以为自己早就对今后的人生不抱有任何希望了,他更是觉得与其无法潇洒地做自己倒不如寻个痛快。但就在此刻,他才知道显然是高估了自己。
“怎么样?它的身体各项机能都还算是正常吧?要是没什么问题的话,那你们就开始吧。”
这是羽明伦能听见的最后一句话,而在这之后,他便像是一台彻底失去了电源动力的机器,一动不动了。
“童主任,已确认为同步传输意外中断而引发的脑部模拟器缓存锁死故障,因记忆传输主体已经不存在,因此无法自行修复,看来只能进行复位处理。”
工作人员将检测情况向童雨作了汇报,童雨点了点头,说道:“以后还是要多注意了,主体意外死亡导致人工智能人的记忆体产生故障,这样的概率虽然不大,但还是要引起重视才行。唉,这个夜星悠也真是能给我们添麻烦。我们用人工智能人AI1108与她进行思维意识同步,将AI1108在我们婚情审查局所建立的模拟城市中的全部经历传输给她,让她能切实地感受到做妻子和做丈夫的双重体验,从而为她在服刑期间的思想改造提供促进作用,谁知道她却......不管怎么说吧,服刑人员因为身体状况而引发意外猝死,这的确是当初我们在搞设计研发的时候忽略掉的一个重要因素。程式必须要修改,然后对所有人工智能人进行全面升级。”
“是,童主任!这边准备工作已完毕,可以开始对AI1108进行复位操作了。”
童雨回头仔细地看了看“羽明伦”,这才对工作人员说道:“那就赶紧开始吧!”
随着童雨的一声令下,工作人员迅速站回到自己的岗位上,有条不紊地开始对AI1108进行维护。
只见他们中有两名工作人员戴上了特殊的眼镜,面对面地站在了“羽明伦”的两侧。与普通眼镜的戴法不同,这种眼镜的镜架两端并非架在他们的耳朵上,而是吸附在了太阳穴的位置。
两名工作人员中的一位说道:“准备一级密码解锁信息读取,接管AI1108智体主控权。”
另一名工作人员回了一句“准备就绪”后,他们俩所戴的眼镜便犹如扫描打印一般,共同在“羽明伦”身体的上方绘出另了一个同比例的“羽明伦”的实象,只是这个“羽明伦”就好像是在X光下所产生的影像,身体内部的构造清晰可见。不仅如此,而且每个器官上都写有编号和相应的器官机体正常值以及真实值指标。
童雨绕着这个实象走了一圈,然后说道:“对Bra107和Bra419进行复位,将Hea312进行格式化,还有Hea804执行复写。注意其它机体指标的变化,特别是细胞活跃度。第十代人工智能人属于非机械类高级智能体,操作的时候要格外当心。只要出了一点差错,我们都得吃不了兜着走。”
“放心吧,童主任。密控室的那些主控机上有超级权限,这里搞不好,我们还可以去那里完成。即使是身上那些人造生物体受损了,也有办法复原。都做了这么久了,我们还是很有把握的。不过我们这边做完,还得让冯处跟狱管局那边沟通一下,需要与下一个对应使用它的犯人所戴的手环传输器之间测试一下数据传输是否正常。”
童雨看了看说话的这个工作人员,回道:“狱管局那边,我会和冯处说的,只要你们这边不出问题就行了。”
这时,另一个工作人员喊了一声“Bra107和Bra419复位开始,Hea312格式化和Hea804复写同时操作”。童雨立刻将目光聚焦到了“羽明伦”的身上,她望着“羽明伦”的前额处逐渐亮起,随后整个脑袋跟着发光,就像是一个被点上了蜡烛的灯笼,光线自内而外发出。他的左胸处也有同样的现象发生,而且发光程度更高。
童雨赶忙将视线又转回到上方的实象上,观察显示出的其它数据的指数变化。
大约十五分钟过后,那两名工作人员脱下了眼镜,一个说了句“完成”,另一个道了声“一切顺利”。一直站在外围操作电脑的三名工作人员中,也有人汇报道:“监测无误,各机体状态都正常。数据写入速率正常,无丢失。”
童雨满意地说道:“做得很好,现在就差最后一步了。重新启动AI1008,看看我们刚才喂下的孟婆汤,它是否真的消化掉了。”
一位工作人员笑着说道“我来吧”,随即转过身,对着一台设备说了一句“AI1108自启动”。没多久,手术台上躺着的“羽明伦”即刻坐了起来,下了手术台,宛如军人一般的站姿,完全就是初始化程序后的状态,只僵硬地说了句“AI1108,新任务等待中”,没有任何多余的动作。
童雨走近AI1108,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难得一见的笑容,她说道:“AI1108,你的任务在三天后执行,现在跟我来吧。”
说完,她与AI1108一前一后,走了能有七、八分钟,来到了一个很大的房间里。声控灯亮起,房间里的景象显现出来,镇可谓煞是壮观。房间里密密麻麻摆放着上百个圆柱形玻璃箱,几乎每个玻璃箱里都站着一个人,准确地说是人工智能人。玻璃箱上有个门,门上有一个液晶屏,显示了人工智能人的相片、编号以及其它的相关信息。
AI1108随着童雨向前走着,在经过AI1106和AI1107的玻璃箱前,他毫无理由地被门上的相片吸引,竟然两次回了头。
“AI1108,这个玻璃箱叫补给舱,它是你的。你先进去吧,好好休息,三天后自然会有人来接你出任务的。”
AI1108习惯性地点头,却不知为何地又再度扭过脸,向了AI1106和AI1007的补给舱瞧了一小会儿,这才面无表情地进入了自己的补给舱。舱门合上,AI1108也瞬间进入了休眠模式。
童雨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微微地皱着眉,却并没有说什么,在确认了舱门闭合无误后便走出了这个房间。
冯靖在狱管局里见到了夜星悠的母亲,结婚才不到半年就因为和丈夫之间的一点小矛盾而离了婚,独自带大夜星悠的五十多岁的女人。
她的样子显得有些颓废,面色暗淡无光,神情也很哀伤和落寞。失去了自己唯一的宝贝女儿,她没有了精神支柱,就像是一棵已然凋零不堪的老树,还被一阵狂风骤雨摧残了并不粗壮的树干,随时都有被连根拔起的可能。
“卢嫣女士,夜星悠被判处五年意识形态改造,她在服刑期间所有改造过程的记忆,我们准备好了一份完整的材料,稍后我派人发给你。”
卢嫣没有搭理冯靖,她一只手紧紧抱着夜星悠留下的衣物,另一只手则紧握着一枚戒指,将它拿至嘴边,说了声“开机”,戒指上方立刻投影出了一个画面。接着她又说了一串数字,画面立刻跳转到了一个新的界面。
“现在的手机真是越来越高级了,都不能再称作为手机了,它跟手基本没有关系了。”
冯靖想要找到能和卢嫣沟通的话题,打开目前尴尬的处境。可是卢嫣仍旧不做理会,她继续对着戒指说道:“打开相册。”
不一会儿,夜星悠的照片被投射了出来,那是一张跟之前在法庭上出现的“夜星悠”完全不同的脸。相册里的相片一张张的自动变幻着,卢嫣的眼眶里一滴滴的流水滑落着。当照片变幻到夜星悠与羽明伦的合影时,卢嫣泣不成声了。
合照中的羽明伦也并非是AI1108的样子,样貌可以说与AI1108有着天壤之别。
“卢嫣女士,我知道你很恨我,肯定怪我派人抓了你的女儿。干我们这行的,到处招人烦,我也有种心理准备。”
卢嫣抬头瞪了冯靖一眼,呵斥道:“知道自己招人烦,那就别说话!我不想听,也没有什么想要跟你说的!你要给我的那些东西,我不想要!你烧了它吧!又不是什么好东西,全都是我女儿遭罪的过程,你还给我干吗?”
冯靖也不动气,耐心地解释道:“卢嫣女士,根据法律规定,我们必须要把它交还给你。至于你拿回去后会如何处理,我们不会干预。夜星悠触犯了法律,她就必须要为此承担应有的责任。我们实施这样的惩罚方式,也是为了能够让她有所觉悟......”
“冯处,法律什么的,我也不懂。反正我是不明白我女儿到底错在哪里,她的感情生活怎么样,那是她自己的事,又碍着谁了?你的那份好意,我在这里谢谢了!谢谢你两次把我女儿送进牢房,也谢谢你让她就这么有来无回了!你快走吧,让我这个孤家寡人自己清净会儿。”
冯靖也不知该说什么好,当今社会中,虽然在法律制度的高压之下,离婚率已经达到了近百年来的最低点,社会风气也得到了大幅度的改善和提高,可是依然还是有那么一些人不能理解这其中良多的益处,这让他万分无奈。他觉得在打击自由散漫的夫妻情感之路上,自己还任重道远,仍需要砥砺前行。
“非常抱歉,卢嫣女士!既然你把话都说到这个份儿上了,那我也只好请你节哀顺变,多保重身体。我就不多打扰了,告辞。”
自觉无趣的他,默默地离开了接待室,心事重重地走出狱管局。他静静地站在大门口,调整了一下自己的心态,这才上车命人开往下一个目的地。他不想带着低迷的情绪出现在AI0915的面前,即便它只不过是一个高级的人工智能人而已。
敲开“夜星悠”家的房门,见她正在收拾屋子,心情似乎还不错,冯靖松了口气。
“夜星悠”却是颇感意外,她已不记得自己上过法庭,做过民审官的事情,那些记忆在她离开法庭之后,已被冯靖命人全部抹去了。她没想到家里还会有客来访,在她的记忆中,从未有外人敲响过家里的房门。
对于冯靖的突然到访,她显得格外紧张,她记得上一次见到冯靖时,是她被羽明伦气得跑出家门,随即便看到冯靖带人来抓捕“羽明伦”。
“冯警官,我......我做错什么了吗?我的核婚分还有一半在呢。”
冯靖笑了笑,说道:“你不用紧张,我不是来抓你的,只是恰巧路过,就来看看你过得怎么样。”
“夜星悠”礼貌地回了一个笑容,说道:“还行吧......我老公怎么样了?你昨天带人把他抓了之后,他还好吗?”
冯靖没想到“夜星悠”还会关心“羽明伦”的情况,这让他很欣慰,至少代表了“夜星悠”对“羽明伦”还是有感情的,不论丈夫如何,妻子心中都有着牵挂,这也是一种责任心的体现。同时他也很欣喜“夜星悠”并没有受到“羽明伦”的影响,目前工作状态一切正常。
原来,凡是被判刑的此类犯人,在他们戴上手环后,手环便会自动与对应的人工智能人连通,然后他的脑部神经元就开始接收并同步人工智能人的记忆体信息,同时犯人的意识将控制人工智能人的思维和言行。也就是说,人工智能人的反应即是犯人的真实反应,在犯人的脑海中也会出现人工智能人所经历的一切,并认为那就是自己真实的经历。
对于替代犯人记忆的人工智能人而言,他们会经历三年的服刑期和两年的考察期,这与犯人的五年服刑期相等。这个“夜星悠”是人工智能人AI0915,目前正处于最后一年考察期内,也就意味着它对应的犯人羽明伦还有一年的刑期。“夜星悠”生活的这个家、这条街、这个片区,还有所遇到的人......都只是婚情审查局专门设立的一个模拟城市内的场景而已,并不是外部真实的世界。在这个模拟城市里,人工智能人唯一要做的就是培养夫妻感情,其它的一切都不是他们需要考虑的,婚情审查局会派人按时提供生活中所需的一切。在被捕之前,人工智能人的脑海里只可能存在夫妻两个人在同一空间里所留下的记忆,他们的记忆每天都会自动清除掉与二人世界无关画面。这是基本的设定,以便于对疑犯调查时,简化取证时间。不过,根据控制权限设置,他们对应的犯人却并不会因此少了这些被删除的记忆,犯人感知到的是完整的全过程。
当考察期满,被考察的人工智能人合格了,也就代表了真正的犯人思想改造完毕。若是不合格,则婚情审查局可以根据人工智能人在任务阶段形成的各种数据报告,向法院提出延长刑期的申请。通常人工智能人的任务是完成至少五年这个周期内的犯人的所有意识活动,除非有特殊情况发生,就比如真正的犯人夜星悠死亡了,那么她的记忆替代者人工智能人AI1108,也就是“羽明伦”的工作就自然终结了。
冯靖有些感慨道:“他肯定会受到相应的处罚,那是他应得的。他没有你懂得珍惜人生,也没有你明白真实的情感需要被尊重。所以你千万不要受他的影响,不要走他的老路才好。他不吃一堑,又哪能长一智呢?回想曾几何时,我们的祖辈们都太过于随心所欲,太缺乏对于自身的道德约束,所以导致了我们的父辈们有很多人在出生后没多久就再没有见过父亲或母亲,而我们这一代人更是几乎从一出生就不知道父亲或母亲是谁,‘爸爸’和‘妈妈’这两个原本应该不被分割的词汇,在我们的生命里永远都是残缺的,你不觉得这很可悲吗?父母缺乏责任感,我们这一代就必须要把这种丧失人伦的社会现象给彻底纠正过来,这是我们义不容辞的,绝对不容许这个社会上还存在支离破碎的家庭!你说,我们每个人是不是都该为此出一份力,为创建和谐而美好的家庭,把幸福重新还给孩子们而不懈奋斗呢?”
“夜星悠”对于冯靖的长篇大论并没有听进去多少,也没有做出回应,她只是在心里默默地叹息了一声。回想起和“羽明伦”相处的这段日子里,冥冥中总像是有一个声音在不断地提醒自己,已经没有退路了,身后即是万丈深渊。无论如何都要在家庭生活中做一个埋藏个性的隐忍者,也绝不要承受那些不可预知的刑罚。情愿在虚假麻木的围城中苟活残喘,也不要继续留在这座荒谬的炼狱里失去灵魂。
当然,她并没有把这个情况告诉冯靖,她认为这只不过是自己的臆想罢了。况且,她对冯靖还是心存芥蒂的。
冯靖看着沉默的“夜星悠”,以为她是在思念“羽明伦”,也就没再继续多说什么,只简单地道了个别,便安心地离开了。
那是一个阳光明媚的早晨,一栋两层小别墅前的花园内,一对年轻的夫妇正在合力种着花草。俩人的脸上都洋溢着甜蜜与幸福的笑容,似乎种下的并不是绿植,而是通向未来的希望。
男人笑着对女人说道:“你去休息吧,不用在这里陪我。这里怪脏的,你看你的身上都沾泥了。”
女人也笑着说道:“没关系啦,你的脸上不也花了嘛。我觉得这样的事要两个人一起干才有意思,不是吗?”
男人温柔地点了点头,便继续埋头苦干起来。而女人则抬起手,用手臂轻轻地替男人抹去额头和脸颊上的汗珠,又擦掉了男人鼻尖上的灰土。
俩人相视一笑,阳光洒在了他们的脸上,逐渐清晰了他们的五官轮廓。
女人正是“夜星悠”,男人却已不再是“羽明伦”。在“夜星悠”的记忆里,“羽明伦”也许从未出现过。而在羽明伦的记忆中,夜星悠怕是将永远都不会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