玻璃眼珠
一套狭小的公寓里,一对年轻男女正忙着收拾屋子里的东西。男人手里捧着一个黄铜闹钟,若有所思地抚摩着冰冷而光滑的表面,再用报纸裹好,放进收纳小物件的木箱里。
“真是悲哀,除了我们,朱莉娅表姐留下的遗产就再也没有继承人了。”年轻漂亮的女孩走过来,把两个小摆件递给男人,“她有没有跟你说过一个人很孤独?”
“整个家族里都没有人太了解她,人们也不可能了解她,因为她从不向别人谈论她自己的事。”男孩说着,把小摆件放进箱子里。
“我只是想不明白,她怎么能忍受如此孤独的生活,我想知道她脑子里都会想些什么。”女孩说着,走向房间一隅的案台边,上面摆着一只小巧的木制针线盒、一对可爱的小天使塑像。案台上方的墙上挂着四幅油画,每幅画上都是一艘扬着白帆在海面上行驶的帆船。女孩看着这几幅画,说:“你猜,她会不会曾经站在这里,看着这些帆船,憧憬着有一天自己能像这些船一样扬帆远航,离开这个单调乏味、牢笼般的小屋?”
“有一次她差点儿这么做,不过仅仅那么一次。我给你看样东西。”男孩走过来,拿起案台上那只不太起眼的小针线盒,抽出里面比火柴盒大不了多少的小抽屉。
女孩好奇地凑过来,往小抽屉里看去,里面的东西吓了她一大跳。那里赫然躺着一只像是人或某种动物的眼珠的东西,它有白色的“眼球”,深色的“瞳仁”里还闪着微光,“哦,太可怕了,这是什么东西?”
“一只眼珠——玻璃眼珠。”男孩说。
女孩的表情稍稍放松了些,不过她还是觉得不可思议:“多么怪异的收藏啊!”
“比你能想象到的更怪异。如果一个人一生中有一样最具标志性的物件,那么朱莉娅的就是这个了——这只玻璃眼珠。”男孩用两根手指摩挲着小抽屉的边框说。
“这是什么意思?”女孩问。
“我知道这些已经是在事情发生很久之后了。”男孩陷入了对表姐那次传奇经历的回忆。
那是很多年前的事了,朱莉娅那时候也就三十多岁,长期以来,她一个人过着孤独寂寞的日子,甚至连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自己到底有多么孤独寂寞。或许她很早以前就已经找到了逃离孤独的好方法,她待在一个远离情感的地方,在那个小小的世界里,她很快乐。她已经习惯了这样的生活。
她就住在这套公寓里。每天早上,她会被闹钟准时叫醒,起床后拉开窗帘,打开窗户,在小小的单孔煤气炉上煮茶,从长面包上切下两片来当早餐。吃过简单的早餐后,梳洗换衣,出门上班。她给一位老派律师当助理,律师给客户们的信件和资料都是手写的,她得用古老的湿纸法给这些信件和资料做复件。每天的工作都像上了发条的机器一样按部就班、单调无趣,每一天都是前一天的重复。中午,她在小餐厅吃一份便宜的午餐,边吃饭边看英国畅销书作者们廉价的流行小说,她已经读到L开头的作者了。有时候,她身旁的餐桌边可能坐着一对热恋中的恋人。这对幸福的年轻人会勾起她对那些白白流逝的青春时光的伤感回忆吗?没有人知道。
晚上回到家,她会在煤气炉上给自己做一顿相对丰盛的晚饭,煎些火腿或炖点儿排骨,再煮上些蔬菜。吃过饭,她就没什么事情可做了,便早早地上床睡觉,通常不会晚于10点或10点半。外面楼道里有时传来沉重的脚步声,不知道她是否曾希望楼上的年轻人某天晚上弄错房间来敲她的房门;也不知道她是否曾梦想过有一个家,有一个丈夫或孩子。朱莉娅从来没有谈过恋爱,她也不可能知道伴随着一场爱情而来的可能是灾难和恐惧。
一年夏天,每个星期六的下午,朱莉娅都会带着邻居的小男孩去富勒姆的老音乐厅看戏。她喜欢这个小男孩,把她满满的爱都倾注在他身上。她整个星期都在盼着这一天快点儿到来。到这一天,邻居会把孩子托付给她照看。她带那个孩子去吃午饭,给他买玩具和书,而她得到的唯一回报就是小男孩的笑容,对朱莉娅来说,这就已经足够了。直到那个夏日的午后,一切都变了。那一天,她第一次见到马克斯·科洛迪。
和往常一样,朱莉娅带着小男孩来到富勒姆的老音乐厅,坐在最后面——楼上的看台上。音乐厅里的观众席坐得满满当当的,连楼上的看台都座无虚席。在一阵欢快的开场音乐声中,主持人出来报幕:
“女士们,先生们,本音乐厅很荣幸地为各位献上这星期最具特色的节目。下面,有请伟大的腹语表演大师马克斯·科洛迪和他那神奇的搭档木偶乔治!”
在一阵热烈的掌声中,大幕徐徐开启,幕布前,一团增添舞台效果的烟雾腾空而起。待烟雾慢慢地散去,观众们看到,那位英俊非凡的腹语大师正端坐在舞台中央,他的搭档乔治坐在他的大腿上,乔治是一个大脑袋、小丑模样的玩偶。演出开始了。
“乔治,我们又来富勒姆了,你觉得富勒姆这个地方怎么样?”马克斯问他的搭档。
“这我可说不好。”他膝上的小丑用一种尖厉夸张的声音说。
“说不好?为什么呢?”
“我还没有到处逛逛呢。”
“是因为没钱吗?”
“是啊,这个星期我手头有些紧。”小丑说完,在马克斯的腿上笑得前仰后合。观众们也跟着哈哈大笑。
腹语表演大师一个人用两种声音对话,再加上他对木偶的娴熟操作,看上去活像两个人在对话。朱莉娅被舞台上的表演深深地吸引住了,更准确地说是被马克斯·科洛迪本人吸引住了。从看到舞台上的他的第一眼起,一种异样的、前所未有的感觉一下子抓住了她。也许,这就是传说中的一见钟情吧。
可这样的表演对小孩子来说似乎没有什么吸引力,刚听完开场白,小男孩便觉得索然无趣了。“你忘了给我买柠檬汽水。”他没事找事地对朱莉娅说。
可是,朱莉娅一直盯着舞台上的表演者,似乎根本没听到小男孩的话,她的脸上带着微笑,眼睛里流露出一种从未有过的柔情蜜意。
舞台上,表演正在进行。
“乔治,在开始表演前,我想先问你一个问题,今天早上你给金鱼换水了吗?”
“金鱼?”小丑朝马克斯转过头来。
“是啊,金鱼。”
“换水?”小丑的脸转回来朝着观众,傻呵呵地半张着嘴。
“没错,早上你给金鱼换水了吗?”
“干吗要换水?昨天给的水它们都还没喝完呢!”小丑说完,又耸动着身子夸张地大笑起来。
说到水,小男孩又想起柠檬汽水的事了。“我渴了!”男孩对朱莉娅说。朱莉娅完全沉浸在表演中,根本不可能在这时候起身去给小男孩买水。
“我要跟妈妈说,你对我不好!”男孩蛮不讲理地嚷道。
“求你了,艾伦,亲爱的,表演一结束,我就去给你买。”她敷衍地拍拍男孩的背,安慰他说。
“乔治,你喜欢上学吗?”腹语表演者问他的木偶。
“我最喜欢主日学校。”小木偶摇头晃脑地说。
“很高兴听你这么说。告诉我,你为什么喜欢主日学校?”
“因为一星期只用去一次。”
舞台上精彩的表演、逗趣的对话,赢得观众们的一阵阵哄堂大笑。
“你看他是意大利人吗?”朱莉娅问小男孩。
可小男孩对腹语表演者的表演以及他是什么地方人丝毫不感兴趣。“我渴了!”他很不高兴地说。
“听话,艾伦,再等一小会儿,亲爱的。你看看这名字,马克斯·科洛迪,”朱莉娅指着手中的节目单,说,“你觉得他是意大利人吗?”
“我说,我渴了!”小男孩固执地说。他不明白,一向宠爱他的朱莉娅今天为什么对他不管不顾,往常她早就去给他买汽水了。这是个被惯坏的孩子,像小王子一样颐指气使。可是现在,朱莉娅的视线被舞台上的表演者吸引住了,顾不上小男孩在发什么脾气。
戏散场了,朱莉娅带着小男孩朝大厅里卖饮料的小摊走去。她从钱包里拿出一张纸币递给小男孩:“给你,艾伦,亲爱的,你自己买柠檬汽水或者其他你想要的,我很快就回来。”
“你不会扔下我不管吧?妈妈说,我不能一个人待着。”小男孩拉着朱莉娅的胳膊说。
“不会的,亲爱的,我就去大厅的那一边。”
朱莉娅穿过大厅里熙熙攘攘的人群,在售票窗口买了一张当晚的票。买完票往回走时,她被摆在售票窗口旁的一张海报吸引住了——“腹语绅士马克斯·科洛迪和他的神奇木偶乔治”。她停下脚步,细细地打量着海报上的那位腹语大师。这是一位英气逼人的男子,身材高大,看上去三十多岁,两道浓眉底下一双眼睛炯炯有神,鼻子笔直挺拔,上唇留着两撇修剪得精致有型的小胡子。
这时,小男孩跑过来,拉着她说:“我们现在去哪儿?我们进去吧!”
“不,亲爱的。我们得回去了,今天晚上我有重要的事要做——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朱莉娅牵着小男孩走出了戏院。
晚上,朱莉娅一个人来到了戏院,不带那个烦人的小家伙,才可以踏踏实实地欣赏表演。
和下午场的表演一样,舞台中央的聚光灯下,马克斯·科洛迪端坐在椅子上,小丑木偶乔治坐在他的腿上。
“乔治,你得回答我一个很私人的问题,不然,今晚我就不和你一起表演了。”马克斯对乔治说。
“你不和我一起表演?这可真是件新鲜事。如果没有我,你又能干得了什么呢?”木偶乔治故作惊讶地把头扭来扭去。
“求你了,乔治!”
“好吧,你问吧。”
“乔治,你碰到过让你心动的女孩吗?”
坐在观众席里的朱莉娅听到这句台词,心猛烈地跳了起来,似乎腹语大师有某种透视人心灵的特异功能,他怎么会想到设计这样的段子?他可曾碰到过让他心动的女孩?他知道台下有一个虽说已经不那么年轻但为他心动的女孩正痴痴地看着他吗?
“有没有碰到过让我心动的女孩?有啊,还是一见钟情呢。”小丑说完,装作一副沉浸在爱情中的幸福模样,把他那硕大的脑袋靠在马克斯的肩上。
“太棒了,乔治,非常好,那你打算娶她吗?”
“不会。”小丑抬起头,斩钉截铁地说。
“不会?但是,我觉得你——”
“有什么问题吗?”
“你不是说你那是一见钟情吗?”
“可是我看第二眼时就变心了。”小丑说完,又抖动身子夸张地大笑起来。整个戏院里的观众都被逗得哈哈大笑。
快乐时分过得飞快,舞台前,一团烟雾腾空而起,晚场的表演结束了,观众们一个个在座位上开怀大笑,同时对腹语大师精彩的表演报以雷鸣般的掌声。戏已散场,幕已落下,人们纷纷起身离场,只有朱莉娅若有所失,她似乎还沉浸在那个美妙的世界里,无法脱身。
朱莉娅回到自己的公寓,心中满是喜悦。就在这样一个普通的夏日午后和晚上,朱莉娅遭遇了前所未有的激情,她不知道自己对马克斯·科洛迪怀着一种什么样的感情,当然,即便她能很清楚地知道,她也不会承认的。但是,马克斯的影子仍在她的脑海里挥之不去,他那俊朗的外表、精彩绝伦的腹语表演、风趣幽默的谈吐一直在她脑子里不停地回放。她在心里默默地、一遍又一遍地念着他的名字——马克斯·科洛迪,一个多么美的名字啊,念起来就像一句动人的诗。马克斯·科洛迪的太太、科洛迪夫人或者科洛迪太太,朱莉娅像着了魔似的念叨着,她就像第一次陷入爱情的少女一样做着白日梦,脸上不由自主地露出了幸福的微笑。她关上房间里的灯,坐在黑暗中,幻想着自己是科洛迪太太。此时,她正躺在罗马近郊他们别墅的楼上卧室里,而马克斯正在剧院里表演。这时门外又响起了沉重的脚步声,是哪家的邻居回来了。她把这想象成马克斯的脚步声,他会进屋来,走近她,然后,她会给他一个热烈的拥抱迎接他回家,抚慰他,陪他进入恬静的梦乡。“马克斯!”朱莉娅紧紧握着戏院的那张节目单,情不自禁地轻轻喊出声来。
“这就是朱莉娅和马克斯·科洛迪浪漫爱情的开端,”朱莉娅的小公寓里,来清点她遗产的男孩看着针线盒里的玻璃眼珠对女孩说,“同时也是结局。”他把针线盒的小抽屉关上,对女孩说:“我来给你看点儿东西。”
男孩走到靠墙放着的小桌子边,从下面的柜子里取出一个卷起的纸筒,一点点展开。是一张马克斯·科洛迪的大幅宣传海报,“这是她从伦敦一家剧院里偷来的,他在那儿演出过。”女孩接过海报,端详起海报上的那个男人和他的小丑。
“还有这些节目单。”男孩又拿过来厚厚一沓节目单,一张一张地翻看着,“这是在斯特拉恩的竞技场,这是在芬斯伯里的大帐篷。她追寻着他的脚步,每晚在伦敦城里穿行,赶着去看他的演出,一场都不愿落下。”
“真是可怜啊!”女孩满怀同情地说。
“真是这样吗?每天晚上睡觉前、早上出门上班前,看看这些节目单难道不会感觉好一些吗?不,这不是可怜,”男孩神色严峻地摇着头说,“而是可怕。因为朱莉娅做出了一个决定,她一定要见马克斯·科洛迪一面,不管付出多大的代价。她希望他能爱上她,就像她爱他一样。朱莉娅给马克斯·科洛迪写了一封信,我无法知道信里具体都写了些什么,但我知道她在信中请求能和他见上一面。她向老板递交了辞呈,因为接下来科洛迪大师就要到各地去巡演了。当然,这些年的工作也让她有了一小笔积蓄,当她追着科洛迪全国各地到处跑时,就要靠这笔积蓄了。也不知道要追着他走多远、走多久,至少得花上一段时间,也说不定是永远,谁能知道呢?她收拾了简单的行装,拎着她的行李箱,告别了她的闹钟、单人床、一个人的晚餐,还有公寓墙上这褪色的壁纸。”
一座又一座城市,一家又一家剧院,马克斯·科洛迪走到哪里,朱莉娅就跟到哪里。她坐在观众席上一场接一场地看着马克斯·科洛迪的腹语表演,她和一拨又一拨的观众一起欢笑,就像第一次看到每场表演一样。
终于,朱莉娅的执着等来了回音,科洛迪给她写了回信。他在信中说很感谢她的欣赏,但也婉拒了会面的请求。朱莉娅不达目的不罢休,一直坚持给他写信。出于礼貌或者感激,科洛迪也会给她回信。后来,他终于无法再拒绝,于是让朱莉娅先寄张照片给他。朱莉娅很惶恐,考虑再三,最后挑了一张二十三岁时照的而且有些模糊不清的照片给他寄了过去。她依旧给他写信,他的回信也逐渐变得熟络和亲切起来,甚至暗示他们可以见面。终于,在布莱克浦,朱莉娅等到了这次见面的机会。
这天,朱莉娅正在小旅馆里做科洛
迪的剪报,满床都是零散的剪报。这时剧院的人给她送来了一封信,是马克斯·科洛迪写来的。那人说是马克斯·科洛迪在后台亲手交给他的,嘱咐他送给朱莉娅·莱斯特小姐。送走剧院的人,朱莉娅迫不及待地拆开信封,念了起来。
“亲爱的莱斯特小姐,就像娱乐圈的所有人一样,我本人也具有某种戏剧性,所以,请原谅我对我们的第一次见面做一点儿小小的限制,您只能待五分钟。如果这之后您还想见我,或许我们可以把见面的时间延长些。如果您不介意,我希望我们的见面除了我的木偶乔治外,没有其他人在场。这样,亲爱的女士,等我今晚在冬日花园剧场的演出结束后,晚上10点,请来莫蒂默街的海岸酒店。马克斯·科洛迪敬上。”
“第一次见面”,朱莉娅细细品味着这个词,她想起了腹语大师和他的搭档说的那个段子——一见钟情,马克斯会对她一见钟情吗?真是太令人激动了!朱莉娅抚摩着信纸上的字迹,想象着他一个字母一个字母写下这一行行字的情景。
终于等到了这一刻!朱莉娅突然开始有些不自信了,要知道,当初给马克斯寄去的可是一张二十几岁时的照片,到时候,他会不会觉得真人和照片上相差太大。她不知所措地摸摸自己的脸,还有那蓬松的头发。这可不行,她得尽力弥补这一切,至少得让自己看起来和照片上的人差不多。她来到一家时装店,几乎把店里所有的帽子试了个遍,直到时装店快关门时才挑定了一顶。
朱莉娅回到小旅馆。在剩下的一两个小时里,她在梳妆镜前一刻不停地打扮着自己,该穿哪身衣服,别哪朵胸花,帽子该怎么戴?见面前的这段时间好像无比短暂,又好像令人难挨的漫长。终于,9点半了,朱莉娅已经没有退路,就这样吧。在最后一刻,她还是放弃了那顶千挑万选的帽子,裹上一方薄薄的头纱出了门。
朱莉娅来到海岸酒店,在前台问清了马克斯·科洛迪的房间号。现在,她终于站到了那扇门前,她和她心爱的人近在咫尺,只隔着一扇房门,她的心激动得都快跳出来了。站定,深呼吸,她伸出颤抖的手敲响了门。
“请进!”屋里传来熟悉的声音。
她打开门走了进去,房间里光线很暗,但还是能看出科洛迪先生正坐在房间中央的桌子后面,双手放在桌面上。
“是科洛迪先生吗?”
“马克斯·科洛迪为您服务。”腹语大师像在舞台上表演一样正襟危坐,彬彬有礼地对朱莉娅说。他的木偶静静地坐在他身边,大脑袋靠在他的肩上。
“我……我对您充满感激,”朱莉娅激动得说话都有些结巴了,“谢谢您同意见我一面。”
“这也是我的荣幸,亲爱的女士,您的恭维让我有些难以接受。请原谅房间里很暗,因为我讨厌太过明亮的光线,可能是因为经常待在舞台上,被舞台上的灯光包围的缘故。”
“您——”显然,这样昏暗的环境也是朱莉娅乐于接受的,她大胆地朝马克斯走近了两步,“我能说几句话吗?”
“当然可以。”
“您和我想象的一模一样,是那么——那么英俊。”
“谢谢。”
“那次您在富勒姆戏院演出,我第一次见到你。我后面坐了一个女人,她说:‘他长得太英俊了,不是我喜欢的类型。’我当时就很气愤。”朱莉娅边说边往前走到光线明亮一点儿的地方,有些不自信地问,“您会不会对我的外貌有些失望?”
“在我的整个生命中,您的热情比其他一切都更能打动我。在我看来,您是最美的。请坐下吧。”马克斯·科洛迪面无表情、语气平静地说。
朱莉娅在床边坐下,坦诚地说:“我寄给您的那张照片是很久以前拍的。”
“岁月让您更添一分成熟韵味,并不是每个人都能有这样的幸运。”马克斯·科洛迪仍旧用平静的语调说。
“您能邀请我前来,我非常感激。这话我说过了吧?事实上,我——是的,很紧张,我想。”朱莉娅仍然激动得语无伦次,“要知道,自从一年前看了您的演出,后来的每一场我都没有落下。”
“该感到荣幸的是我,亲爱的女士。至于我,我只能很遗憾地告诉您,我的人生充满令人无法想象的无边孤寂。当然了,您肯定无法了解个中滋味。”马克斯·科洛迪说到这里,细心地观察到朱莉娅脸上的表情倏地由紧张、欣喜变得黯然神伤,于是说,“哦,对不起,我是不是说了——”
“不,不,我只是在想您究竟有多寂寞,我们身为观众,从来没想过演员也会寂寞。我想,我们往往只考虑自己的感受。我还想再来,我看您给我的时间快到了。”朱莉娅看了看表,从床边站起来往外走了两步,又停下了脚步,转过身来,“科洛迪先生,我不知道该怎么说出口,自从第一眼见到您,我就有一种强烈的冲动想要摸摸您。”
朱莉娅边说边朝桌边走过来,她再也无法控制自己,不顾一切地拉起科洛迪放在桌面上的手,深深地吻了上去。这时,马克斯·科洛迪缓缓地从椅子上倒了下去,重重地跌倒在地板上。
“哦,马克斯!”朱莉娅大惊失色,惊慌地向马克斯扑过去,搂住了他的肩膀,“马克斯!”
“女士!”她听到旁边另一个人的声音,但是旁边除了那个小丑——木偶乔治,再也没有其他人了。
朱莉娅一时还没弄清楚状况,也许只是自己幻听。她摇晃着怀里马克斯的身体,一声声呼唤着:“哦,马克斯,马克斯!你这是怎么了?”但马克斯仍然毫无反应,朱莉娅伤心欲绝地抱住他的头,把脸贴在他的脸上。这时,马克斯的头突然从身体上脱落了。朱莉娅发现,捧在手里的竟然只是一个木偶人头。她无比惊讶地抬起头看着桌边那个木偶,那个大脑袋小丑从桌边慢慢地站了起来,那是一个身高一米出头的侏儒。
朱莉娅终于明白过来了,真相竟是如此残酷,令人无法面对。“你才是马克斯·科洛迪?”她愤怒地把那个木偶人头扔到地上,仓皇失措地朝门口跑去。
小丑爬上桌子,气急败坏地在桌面上不停地跺着脚:“离开这里,给我滚!给我滚!出去!出去!出去!给我滚!离我远点儿!”
朱莉娅走了,小丑在桌子边垂头丧气地坐下来,伸出他那双大得和身体明显不相称的手,取下脑袋上那硕大的头套,露出里面一张丑陋且满是忧伤的面孔。他从桌上跳了下来,捧起木偶的脑袋想把它装回去,却发现木偶左边的眼珠不见了。小丑趴在地上四处寻找,最后也没找到。
是的,那只丢失的眼珠正是朱莉娅针线盒里装着的这一只。“她在慌乱中下意识地捡了这只玻璃眼珠。”公寓里,年轻男人对女孩说,“这就是朱莉娅和马克斯·科洛迪的故事。这是她唯一的信物,她只能靠这个来纪念她一生中这仅有的一次爱恋,用你的话说,也就是她唯一扬帆离开这间屋子的机会。”
“哦,这对她来说该是多么痛苦的事啊!”女孩拧紧眉头,似乎感同身受。
“那对马克斯·科洛迪来说呢?”男孩问女孩。毕竟,在这一事件中,受到伤害的并不只是朱莉娅一个人。
“是啊,他后来怎么样了?”
“他后来再也不做腹语表演了,流行杂志里再也不登载有关他的消息了。不过我听说,在一个小小的巡回马戏团里有一个奇怪的小丑,他有着漂亮的嗓音,孩子们都喜欢去看他。人们说,他看上去那么忧伤,但是人非常有趣。”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