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德华医生

爱德华医生

在格林玛纳斯精神病医院的病人活动室里,几个女病人正聚在一起打牌。女护士喊道:“卡米凯尔小姐,请过来吧,彼特森医生在等着你。”一个女孩听后叹了口气,收起手中的牌,扔在桌上,对几位牌友说:“真是可惜,刚拿了一手好牌。我得走了,祝你们好运。”她从牌桌边站起身,夸张地扭着腰,走到门边。

“哈里会带你过去。”女护士对卡米凯尔小姐说,又低声嘱咐护工哈里:“小心看着这个女人,别让她离开你的视线。”哈里会意地点点头,走过去为女病人开了门。

一出门,卡米凯尔小姐就亲热地挽住了哈里的胳膊,问:“今天过得好吗,哈里?”

“很好。”

女病人像抚摩情人那样抚摩着男护工强壮的胳膊,体贴地说:“可你看上去脸色不太好。”

护工敷衍道:“是灯光的原因吧。”

女病人双眼充满爱意地看着护工,双手仍紧紧地抱着他的胳膊:“我真为你担心,亲爱的。”

哈里看了卡米凯尔小姐一眼,说:“我真的很好。”

“我们这就要去彼特森医生的办公室吗?我们能不能找个地方坐下来单独聊聊——就你和我,好吗?”

“我很乐意,如果有时间。”哈里说。

“真的吗?”卡米凯尔小姐嘴里说着,手下却暗暗地使劲儿,用指甲在哈里的手背上划出了几道口子。哈里连忙掏出手绢擦着手背,毫不客气地一把拽过卡米凯尔小姐的胳膊,把她送到医生办公室门口,摁响了门铃。

“进来。”屋里的医生说道。

哈里打开门,把病人送了进来。卡米凯尔小姐一进屋,就懒洋洋地坐在门边的沙发扶手上,不耐烦地说:“彼特森医生,您搅了一场很有趣的牌局,真是让人扫兴。”

康斯坦斯·彼特森医生坐在办公桌后面,忙着自己的工作。这是一位很年轻的女医生,容貌秀丽。如此漂亮的女医生出现在精神病医院,简直是一个奇迹。可惜的是,医生的美貌在治疗过程中可能起不了太大作用,尤其是对女病人。医生没搭理病人的话,只是对站在门口的护工说:“你可以走了,哈里。”

“我就在外面。”哈里不太放心地看了女病人一眼,带上门出去了。

医生拿起笔和记录本,朝病人走来,说道:“玛丽,希望你今天感觉会好些。”

“恐怕不会。”病人一点儿都不配合。

“你会的。”医生安慰她说。

“我觉得这些事都很荒唐可笑。”

“什么事?”

病人抱怨说:“什么精神分析,太无聊了!让我像个傻瓜似的躺在那里,把什么都告诉你。实际上,你并不能真的从我不幸的童年故事中分析出我的病因,就是这样。”

彼特森医生拉过椅子,在诊疗床边坐下,等着病人过来。卡米凯尔小姐很不情愿地走过来了。彼特森医生对病人开着玩笑:“在第一次谈话中,我的病人们总把我看成一个讨厌的家伙。”

“我知道,我的潜意识里有一种好斗的东西,这让我自己并不想被治好。”卡米凯尔小姐说着,在床上躺了下来。

彼特森医生和颜悦色地对女病人说:“说得没错。你是在享受生病,我的工作就是找出潜伏的病因,让你明白为什么会这样。等你明白为什么要做些对自己不利的事,还有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做这样的事时,你就能治好你自己了。”

“你的意思是说,我对你撒了谎?”

“某种程度上吧。”

卡米凯尔小姐平躺在诊疗床上,眼睛望着屋顶,说:“你说对了。我像个疯子一样说谎。我憎恨男人,我厌恶他们,如果哪个男人想碰我,我就会狠狠地咬他的手,把他咬个半死。事实上,我刚才就已经这么做了,你想知道吗?”

彼特森医生已经拿起笔准备记录了:“告诉我所有你能记起来的事吧。”

“我们在一起跳舞,他在我耳边絮絮叨叨地求我嫁给他。我假装要去吻他,然后咬住他的胡子,把它们全都扯了下来!”卡米凯尔小姐像说真事一样咬牙切齿地说道,医生有些疑惑地看着她。她侧眼看到医生的表情,猛地从床上跳起来,站到医生面前,愤怒地说:“你在嘲笑我!你那张自命不凡、冷冰冰的脸让我无法进入状态。你只是想让我把一切都告诉你,这样你就会觉得你比我优秀多了。我厌恶你!我厌恶你和你的什么破科学!我再也不想见到你这张讨厌的脸!”

见女病人突然变得如此激动,彼特森医生马上站起身往办公桌那边退去。卡米凯尔小姐越说越愤怒,就拿起床边小桌上的一本书朝医生砸了过去。彼特森医生一低头,躲了过去。她吃惊地摘下眼镜,看着眼前失控的病人。而卡米凯尔小姐还在继续发泄着怒气:“我受够了!你和你的什么精神分析,真是一钱不值!”说着,抽抽搭搭地哭了起来。

这时,门开了,护工和另一位医生正好看到这一幕。彼特森医生对哈里扬扬手,哈里就过去拉住病人说:“我们走吧,卡米凯尔小姐。”

“真是太蠢了,让这么一个冷血的女人给我看病,只会让我更加焦虑……”卡米凯尔小姐边说边随着护工往外走。突然,她见到门边的男医生,便立刻换上了一副情意绵绵的表情,依偎在他身上,抓住他的手摸来摸去,撒着娇:“富尔洛医生,我想和您单独谈谈,我受不了那个女人。”

“我待会儿再去找你,玛丽。”富尔洛医生说完,哈里就把女病人朝门外拉。卡米凯尔小姐只得松了手,但依旧恋恋不舍地看着男医生。

富尔洛医生关上门,朝女医生走过来,说:“默奇森院长肯定是疯了,竟把卡米凯尔小姐分派给您。”

“等新院长到后,您可以把您的发现报告给他。”彼特森医生重新戴上眼镜,在记录本上做着这次诊疗记录。

富尔洛医生在壁炉前的沙发上坐下来,抬起脚放在茶几上,说:“没有掌握内部病因,您可对付不了卡米凯尔小姐那样的钟情妄想女病人。”

虽然被同事碰上病人失控的尴尬一幕,但彼特森医生还是很自信地说:“在情感问题和恋爱障碍问题上,我是做过大量研究的。”

“那您也研究研究我的眼神吧。”富尔洛医生放下了腿,弯腰捡起刚才女病人砸向彼特森医生的那本书,朝她走了过去,“我已经观察您六个月了,您很有才华,但没什么人情味儿。我下这样的结论,可不是靠直觉,您处理一切问题都太过冷静了。”他在彼特森医生身后的窗台上坐下来。

这样的距离显然太过亲密,彼特森医生问道:“您是想和我谈恋爱吗?”

“我当然想,不过我首先得扫清一点儿障碍。我试图让您明白,您缺乏人生经验和情感经历,对一个医生来说,这很糟糕,而对一个女人来说,这更是致命的。”

彼特森医生并不认可这种论调,她说:“这种言论,我听很多热心的精神病医生说过,他们都想让我成为一名更优秀的医生。”

富尔洛医生站了起来,躬身对年轻美貌的女医生说道:“但是我还有一个更好的理由——我非常喜欢您。”

“为什么?”

富尔洛医生突然伸出手搂住女医生的肩膀,她却几乎没有任何反应。富尔洛医生说道:“我感觉更像是在搂着一本教科书。”

彼特森医生抬起头,问:“那您为什么还要这么做?”

富尔洛医生看着她的眼睛,深情地说:“因为您不是教科书,您内心里仍是一个甜蜜可爱、柔情似水、令人陶醉的女人,每次走近您时,我都能感觉到这一点。”

但女医生只是很平静地说:“您的感觉只是您自己的欲望和冲动。我可以向您保证,我绝不是您想的那样。”

“别说了,我都快为您发疯了……”富尔洛医生说着,便吻住了她的唇。没想到,彼特森医生既不躲闪,也不做任何回应,只是睁大了眼睛看着他。富尔洛医生再也没了兴致,他感觉像是在吻某种冰冷的无生命物体,自己像小丑一样滑稽,只得讪讪地放开了她,问道:“我是不是让您感到厌烦了?”

“不,您的某些观点很有趣。”彼特森医生就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继续伏案工作。

“我也很想朝您扔本书解解气,不过还是算了。”富尔洛医生随手拿起她桌上的一本书,看了看书名,问道,“能借给我这本书看看吗?”

彼特森医生笑着说道:“当然可以。”

富尔洛医生多少有些狼狈地朝门口大步走去,嘴里说着:“请原谅我刚才对您的批评,我想,您还是好好地研究您的那些书吧。哦,还有另外一件事——”

这时,办公室的门开了,是院长默奇森医生。他说道:“对不起,打扰了,我是来传播一个消息的,我的接替者很快就要来了。”彼特森医生见院长进来了,马上站起身来。

富尔洛医生对将要卸任的院长说着客套话:“默奇森医生,在您手底下做事是件很愉快的事。”就开门出去了。

“我真没想到,爱德华医生这么快就来了。”彼特森医生取下眼镜,朝老院长走来,“很难想象,医院没有您会是什么样子,默奇森医生。”

默奇森医生看看周围,很感慨地说:“是啊,我差不多是这医院的一部分了。”

“不仅如此,您是本院的象征。这似乎不太公平。”

“您在这一行还是太年轻了,还没学会学科里的基本规则,旧的应该给新的让路,尤其是旧的被怀疑,已经显露出一些老态之后。”从院长的话里,还是能听出他的不满。

彼特森医生也很为他打抱不平:“这太荒谬了!我想,董事会应该知道您的身体已经比以前好多了。休完假后,您变成了一个全新的人。”

“董事会很公平,也很明智,像您说的一样,我现在身体是复原了,可是人上了年纪,已经倒下一次,可能还会倒下第二次。”

“那是因为您疲劳过度。”

默奇森医生感激地说:“您这番话,对一匹累垮了的老马来说,真是莫大的安慰。”

“您能接受现实,乐观以对,我也会把这当成一堂课永远铭记在心的,默奇森医生。”年轻的女医生真诚地说。

“别弄得太伤感了,康斯坦斯,我还是想高兴一点儿。要向二十年的职业生涯告别,还真不是一件太容易的事。”

“是啊,我知道。”

这时,门铃响了,是护工哈里,他身后还跟着一个矮小瘦弱的男人。“您的信,彼特森医生。还有,这是贾木斯先生。”

“进来吧,贾木斯先生。”彼特森医生招呼着那个病人。哈里把信放到办公桌上后就走了。小个子男人怯生生地走了进来。

彼特森医生问老院长:“您今天不会走吧?我等会儿还能再见到您吗?”

“我会像只恋窝的老母鸡一样在这儿再转上一阵子,至少也得等到爱德华医生来。”老院长说着,走出了办公室。

彼特森医生边用裁纸刀拆信边问病人:“您今天感觉怎么样,贾木斯先生?”

“好了一点儿,医生,不过看起来还有点儿小麻烦。我可以帮您拆信吗,医生?”

“谢谢您,不用了,我自己可以弄好。请您先坐下等一会儿。”

贾木斯有些失望地默默走过去,坐在诊疗床上。

窗外传来汽车声,是新上任的院长到了。透过窗口,彼特森医生看到从车里下来一个个子很高的人。院长办公室里,其他几名医生也凑到窗口看着新院长到来。“那就是安托尼·爱德华了吧。”趴在沙发背上的富尔洛医生转过身来,坐回沙发上。

站在窗边的另一位医生说:“他看上去比我想象的要年轻一点儿。”

另一位戴着眼镜、上了年纪的医生说:“他只带了一只小皮箱,也许他不打算在这里待太长时间。”

富尔洛医生看看老医生,刻薄地说:“还是把这种白日梦留给默奇森医生去做吧。”

话音刚落,一位负责接待的医生已经领着新来的院长推门进来了。

“伙计们,这位就是我们的新院长——安托尼·爱德华医生。”那位医生为大家介绍,又把房间里的几位同事介绍给新院长认识:“这是富尔洛医生。”

爱德华医生很年轻,看上去也很和气。他握了握富尔洛医生的手:“您好!”

“我是葛拉夫。”另一位医生自我介绍说。

介绍的医生又指指那位戴眼镜的老医生:“这位是海尼医生。”

彼此认识过后,接待新院长的医生说:“还有几位医生不在这里,爱德华医生,这里就是您的办公室。”

爱德华医生打量着办公室,随意踱了几步,感叹道:“好气派的房间。”当他走近门边时,门突然打开了,一个人走了进来。有那么短短的几分钟,两个人都默默无语地彼此对望着。

“这位是爱德华医生,这是默奇森医生。”站在后面的接待医生为他们介绍说。爱德华医生握住老院长的手,彬彬有礼地说道:“您好,默奇森医生,久仰大名。”

默奇森医生看着新来的院长,双手插进裤兜,有些言不由衷地说:“我才是久仰您的大名,您可真是青年才俊、年轻有为啊!”

“我还需要多多学习。”爱德华医生谦逊地回应着前任院长的夸赞。

“我老了,所以我请求把这位置让给更年轻的人。这里的藏书都留给您了,其中不乏我感兴趣的好书,包括您最新出版的《负罪感分析》。这是一部了不起的著作,许多人都从中收获良多。”

“非常感谢您。”爱德华医生说。

默奇森医生环顾曾经属于自己的办公室,从口袋里抽出双手,拉拉上衣,说道:“我不想做什么正式的离任报告,爱德华医生。我只想说,这套被我霸占了二十年的房子现在是您的了。我失陪了。”说完,便离开了。

晚饭时间,医院餐厅里,同事们在餐桌上的聊天话题自然围绕着新来的院长展开。富尔洛医生抖开餐巾铺在腿上,说道:“我和爱德华医生一起待了半个小时,他可真是一表人才。”

坐在他旁边的彼特森医生对这位新院长的到来充满了期待,她说:“我打算好好地向他学些东西。我想,我们所有人都应该能从这个天才人物身上学到不少东西。”

“您熟悉他的作品吗?”默奇森医生问。

“是啊,我读过他所有的作品,他的观点很独到。您能有这样一位优秀的继任者,也可以略感宽慰了。”

这时,有人说:“他过来了。”

一桌子的人都朝门口看去,只见爱德华医生进了餐厅,正往他们这边走来。

“这里的几位,您都已经认识了吧?”老院长问。但爱德华一眼就看到了在座的漂亮女医生,便说:“不,还有一位不认识。”

“这位是彼特森医生。”

“您好,爱德华医生。”彼特森医生还是第一次见到新院长,她万万没想到,自己仰慕已久的业内偶像会是一位身材高大、英俊非凡的年轻人。

爱德华医生拉开她身旁的那把椅子,坐了下来,说:“海尼医生带我参观了医院,真不错。默奇森医生,这里夏季的景色一定很漂亮。”

“我也向爱德华医生介绍了我们这里病人的户外治疗情况。”海尼医生说。

彼特森医生对爱德华医生说:“默奇森医生总是说我们在这方面的研究工作做得还不够,我也这么觉得。”富尔洛医生从旁补充道:“彼特森医生可是一名业余运动员。”

“富尔洛医生说得太夸张了,我只是随便玩玩罢了。”

爱德华医生说:“我想,您应该非常喜欢运动。”

“是这样,我尤其喜欢冬季运动。”彼特森医生肯定了这一点,又转头问海尼医生:“您带爱德华医生去过树林了吗?”

海尼医生点点头:“是的,我们去过了。”

彼特森医生向新院长介绍说:“我们想在那里修一座新游泳池。”

“真是太棒了,我很喜欢游泳。”爱德华医生说。

“在那片树林里,正好有一个很适合的地方。我们不要那种方形或椭圆形的,而是要建一座不规则形状的游泳池,比如说……”彼特森医生说着,拿起叉子在桌布上画出几道平行的曲线,“比如说像这样,您知道的。更衣室在这儿,淋浴室就在这儿……”

爱德华医生看着叉子在桌布上画出的线条,突然露出了厌恶的表情,怒气冲冲地抱怨道:“在这样的机构,用亚麻桌布未免太奢侈了吧?”

全桌人惊奇的眼光一齐朝爱德华医生看来,他们都不明白新院长怎么会冒出这么一句没头没脑的话。彼特森医生也有些无所适从。这时,爱德华医生才意识到自己失态了,低声地说:“抱歉!”

彼特森医生想尽力化解餐桌上的尴尬,她笑着说:“这倒让我想起了我上学时的精神病学教授布尔洛夫医生,他不能容忍那些装调料的瓶瓶罐罐出现在餐桌上,哪怕一只盐瓶都不行,因为那些东西会让他倒尽胃口。我还记得,有一次在他的庆功宴上,他拒绝入席,原因就是桌上摆了许多番茄酱瓶。”

说这些话时,彼特森医生注意到,爱德华医生用餐刀在她刚才画出的曲线上一遍遍地涂抹着,似乎想抹平这些痕迹。她的心头闪过一丝疑惑。

第二天上午,在彼特森医生的办公室里,富尔洛医生躺在诊疗床上酸溜溜地说:“昨晚餐桌上,您可真是春风满面、妩媚动人,我还从没见过呢。您在爱德华医生面前不自觉地流露出一种母性。”

彼特森医生从办公桌前抬起头,很不屑地说:“您思考问题的方式和说话的口气,就像个中学生。”

“您的反应让我开始怀疑自己的理论,我一直以为您对精神病医生有免疫力。我还以为,您最终会投进某个粗俗愚蠢、留着奇怪发型的男人的怀抱。”

彼特森医生摘下眼镜,用白大褂衣领一边擦着眼镜片,一边打趣道:“如果我要找这种类型的,富尔洛先生,那我老早就爱上您了。”

门铃响了,彼特森医生示意富尔洛医生赶快从诊疗床上起来。是哈里,他给彼特森医生带来一张爱德华医生的便条。

富尔洛医生顿时醋意大发:“哦,情书已经送过来了,这速度可真够快的。”

彼特森医生打开便条,上面写着:“您的病人贾木斯先生在我这里,请您马上过来。安托尼·爱德华。”

在院长办公室里,贾木斯先生正向爱德华医生诉说着:“我一点儿也不想来这里,是我哥哥硬把我送来的。我觉得,这毫无意义。我确信我的罪行是真实的,并不是我自己的幻觉,爱德华医生,是我杀了我父亲,我希望能为此受到应有的惩罚。”

彼特森医生敲门进来了。爱德华医生见到她来,便如释重负:“谢谢您能这么快过来。我正在听贾木斯先生说话,快来帮帮我吧。”

“贾木斯先生,您怎么可以来打扰爱德华医生呢?”彼特森医生的指责让病人很不安,他焦虑地绞着自己的手指。

“没关系,我对贾木斯先生的病例很感兴趣。”

“我知道您会感兴趣。他是典型的负罪感案例,您在著作中着重论述过这种病例。”

贾木斯先生怯生生地问道:“可以告诉我,你们在谈些什么吗?”

彼特森医生告诉他:“您在这里可以看到,我们会用精神分析的方法来帮您消除心中的负罪感,贾木斯先生。”

病人依旧不安地绞着手指说:“可那并不是什么负罪感,我清楚我所知道的事,我杀了我父亲,所以我应该——”

彼特森医生果断地打断了他:“不,您没有杀你父亲,只是一种错觉控制了你。”

见爱德华医生在一旁凝神听着他们的对话,彼特森医生觉得自己有些班门弄斧,于是,她带着歉意说:“真抱歉,爱德华医生,他原本是在和您谈话的。”

爱德华突然如梦初醒,说:“不,不,请继续说下去。”

受到院长的鼓励,彼特森医生走到病人身旁,扶着他一起坐下,亲切地说:“人们常常会为一些他们并没有犯下的罪过而感到内疚,因为负罪感而导致犯罪妄想。这通常要追溯到他们的童年时代:小孩子经常希望一些可怕的事情发生在他不喜欢的人身上,而当某些事情真的发生在那人身上时,小孩子就会相信是自己导致了这些事情的发生。当小孩子长大成人后,就可能会有负罪感,以为自己真的犯下了某种罪行。其实,这不过是小孩子的一个噩梦。”

病人将信将疑地问:“这么说,我的想法是不真实的?”

“对。当然,我们还需要对您进行一系列的分析治疗,您会明白的。现在,回您的房间去,好吗,贾木斯先生?”彼特森医生搀起病人走到门口,把他交给哈里带走了。她回过头来,继续和爱德华医生讨论这个病例:“我想,我们最好给他开几天的镇静剂,他看上去很焦虑。”

爱德华医生眉头紧锁,脸上满是疑惑地说:“这个病人真奇怪啊!”

“您不是接触过很多这样的病例吗,爱德华医生?在您的书中,也有很详尽的论述和分析。”

“是啊,我是写过。”爱德华医生若有所思地走到办公桌边,在烟灰缸里摁灭了烟头,说道,“我能请您帮个忙吗?”

“当然可以。”

“我有些头痛,想下午请假,您能陪我一起出去走走吗?我知道您下午不当班。”

这个邀请来得太快了,彼特森医生的第一反应就是找个借口推托一下:“我还要去把病例记录打印出来。”

“拜托了,我需要呼吸点儿新鲜空气。我看,您也一样,这对您会有好处的。”

“是这样,我已经约好和海尼医生一起吃午饭,他那里来了一个很有意思的新病人,是个偷窃癖患者。”

“吃午饭的时候谈论偷窃癖?这会影响食欲的。”这时,电话铃响了,爱德华医生接起电话:“您好!……是的,我是爱德华医生。什么?……是的,安托尼·爱德华。您是谁?……对不起,我还不知道您是谁。……诺玛·克雷默?……克雷默小姐,我现在很忙,我也不认识您。”

爱德华接电话的时候,彼特森医生明显有些不安地在办公室里走来走去。一个精神病医生对罕见的病例并没有表现出丝毫兴趣,这让她不由得有些起疑。她看看书架上的书,其中就有爱德华医生的著作。她从口袋里拿出刚才那张便条,打开看了看,又慌忙地放回口袋。

爱德华医生挂了电话,说:“一个女孩打过来的,她声称……”他说了一半没再说下去,转而说,“我讨厌这种无聊的玩笑,您呢?人们打电话给您,然后说‘猜猜我是谁’。”

“听上去像是您以前的病人,他们总是喜欢这种恶作剧。”

“很有可能。来吧,我们一起出去走走,去看看那些心智健全的树、精神正常的草,还有那些没有任何情结的云朵。”不容彼特森医生拒绝,爱德华医生就拉了她的胳膊,一路开着玩笑出了门。

格林玛纳斯精神病医院坐落在一处风景优美的山坡谷地,山清水秀,天蓝云白,绿树环抱着村庄,湖水倒映着山坡。两位从精神病医院那片错乱之地逃出的精神病医生,融入这片自然美景之中,觉得心旷神怡。两个年轻人一路上有说有笑,有着说不完的话题。在谈到诗歌时,彼特森医生不以为然地说:“我觉得,对人类最有害的就是诗人了。”

爱德华医生很为诗人们叫屈:“大多数诗人是很无聊,可他们并不坏呀。”

“但是,他们把一些关于爱情的美妙幻想灌输到人们的头脑中,在他们的诗中,似乎爱情就是华彩乐章、天使飞翔。”

“难道不是这样吗?”

彼特森医生用一个精神分析专家的理性头脑来分析爱情:“当然不是。爱情没有那么玄妙,人们通常会以自己的父母为参照标准来挑选恋爱对象,比如说头发的颜色、说话的语气、行为习惯等等。”

爱德华医生不大认同这一点,他反驳道:“有时候,人们也会没有任何理由地爱上一个人啊!”

“那不是重点。重点是人们读到的爱情诗是一回事,而亲身去体验的爱情又是一回事。他们期望得到像抒情诗和莎士比亚戏剧中那样充满浪漫和激情的接吻和拥抱,而当他们发现事实根本不是这样时,就可能把自己弄得病恹恹的。”

爱德华笑着接过话茬儿:“然后他们就需要精神分析了,是吗?”

“是啊,常有这样的病例。”

两人边说边聊,忽然被一段有倒刺的铁丝挡住了去路。“您过不去这里吧?”爱德华医生说着,就要把彼特森医生抱起来。彼特森医生慌忙推开他的手,说:“我自己能过去,我来过这里好多次了。”她弯腰从铁丝下钻了过去,却不小心跌倒在地上。

爱德华医生连忙跟过来扶起她,担心地问:“您受伤了吗?”

“没有,一点儿事都没有。”

两人说说笑笑,继续往前走。彼特森医生说:“我经常一个人来这儿野餐。”

“一个人多没意思啊!”

“我来这儿也不是为了玩儿。”

两人来到了一片开阔地带。看着眼前春意初露的风景,彼特森医生不由得感叹道:“这里可真美啊,是不是?”

爱德华医生看着她的侧脸,出神地说:“是啊,非常美……我们来吃午餐吧,您想吃什么,火腿还是肝泥香肠?”

“肝泥香肠。”

一下午的相处,让两个年轻人都觉得彼此亲近了许多。

医院餐厅里,医生们正在吃晚餐,彼特森医生不在,爱德华医生也不在。葛拉夫医生问:“今天有谁看见我们的新院长了吗?”富尔洛医生满怀妒意地说:“他可能太累了,没出来吃饭。”

默奇森医生说:“他中午就跟彼特森医生出去了。”

海尼医生对新院长的表现很不满:“才第一天,就像个坠入情网的大学生一样,跟在彼特森医生后面跑,真是有点儿过分。”

“这对康斯坦斯来说可是件好事。这个可怜的女孩忙于科学研究,前几天我才提醒过她,她人生中最重要的一些东西正在失去。”富尔洛医生幽默地说。

这时,餐厅的门被推开了,彼特森医生慌慌张张地走进来,大衣还搭在胳膊上。男士们以为她要过来就餐,纷纷起身迎接,彼特森医生却说:“不用起来。我听说,贾木斯先生下午又发病了。”

“是的,我已经给他打了镇静剂。”一位医生说。

“非常抱歉,我当时不在。”

“这不是废话吗?看来您下午很有收获嘛。”富尔洛医生不想放过这个取笑康斯坦斯的机会,离开桌子,朝她走过来。

“收获?”彼特森医生不明白富尔洛医生这话是什么意思。

“先生们,看看她的袜子,这位女士下午爬过树。”富尔洛医生说。

“也可能是在草地上躺过。”另一位医生帮腔。

“她的头发上还沾了两片树叶。”听富尔洛医生这么说,彼特森医生慌忙去摸自己的头发。

“我来帮您弄掉,彼特森医生。”富尔洛医生从她的发间摘下树叶。

同事们的闲言碎语让彼特森医生颇感无聊,她非常生气地说:“富尔洛医生,您是不是觉得自己真的聪明绝伦、魅力非凡?”说完,扭头就走。

“别急着走,喝杯咖啡吧。”一位医生说。

彼特森医生刚转回身,富尔洛医生又开始冷嘲热讽:“彼特森医生已经吃过了,没看见她的右手食指上还沾了一点儿芥末吗?我想,您应该是在高速公路边上吃的热狗吧。”

彼特森医生反唇相讥道:“您确定吗?和往常一样,您的诊断仍然是错的,富尔洛医生。不是热狗,是肝泥香肠。非常抱歉,我得去看贾木斯先生了。”

富尔洛医生愣愣地看着彼特森医生走出餐厅,只好走回餐桌边,嘴里还在愤愤地说:“我们的新院长可真是个风流才子啊!你们有没有注意到,我们每次提到他的名字,她都会脸红。”

这天晚上,康斯坦斯躺在床上辗转难眠,满脑子都是新上任的年轻院长。他风趣幽默,体贴热情,很有绅士风度,跟医院里的那帮同事完全不一样。还有他关于爱情的观点,他觉得一个人可以没有任何理由地爱上另一个人,真是奇怪。不过,也许他是对的,要不然她怎么会有一种坠入爱河的感觉呢?这种感觉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也许从见到他的第一眼时,她就已经不知不觉地坠入爱河了。但不知道为什么,她又觉得这位爱德华医生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儿。他不像一名精神病医生,在今天下午的谈话中,他根本没有提到过学科内的任何专业知识,还有在面对贾木斯先生的病例时,他看上去甚至对负罪感问题一无所知,而他本应是这个领域的专家。想到这里,她再也睡不着了,就翻身起了床,打开灯,穿上晨衣,对着镜子理了理头发,走出房间。

走廊里一片寂静。康斯坦斯上了楼,看到院长房间房门底下漏出来的灯光,没料到爱德华医生这么晚还没有睡。她进了图书室,在书架上找到爱德华医生写的那本《负罪感分析》。她记得这个限量珍藏版的扉页上有作者的亲笔签名,翻开封面,作者的签名赫然在目。康斯坦斯拿了书准备下楼回房间,见到爱德华医生房间里的灯还亮着,便不由自主地朝他的房间门口走去。她站在门前犹豫了一会儿,最后还是鼓起勇气推开了房门。

外间办公室里几盏台灯亮着,可是没有人。她往屋子里走了几步,见爱德华医生正坐在里间床头的沙发上打瞌睡,一本打开的书放在他的膝头。康斯坦斯不知道自己是该悄悄地离开,还是去叫醒他。正在她左右为难之际,爱德华醒了。他看到彼特森医生站在房门口,就像梦中飞临的天使一样美丽而奇幻,顿时睡意全消,脸上了露出满是爱意的笑容。

康斯坦斯有些不知所措地说:“很晚了。”爱德华医生点点头,把手中的书扔到床上,起身整整衣服,朝她走近了几步。康斯坦斯自知自己深夜闯进院长的房间很失礼,她不安地摆动着手中的书,结结巴巴地说:“我打算把您的新作再看一遍……想就这本书向您请教一些问题,我还从来没有和作者本人讨论过作品。当然了,上大学时,我们也会和文学教授谈论他们的作品……但那不一样。我是不是看起来很紧张?”

爱德华医生微笑着说:“一点儿也不。”两个人隔着里间的门,一个在里,一个在外,一言不发地对望着,气氛变得暧昧而温馨。

康斯坦斯看了看手中的书:“我想,我应该和您谈谈您的书,可我现在快被那些流言蜚语逼疯了,我现在一点儿都不想讨论了。”

“我理解。”

不知为什么,爱德华医生温暖的笑容让她觉得很舒心,让她愿意卸下所有的伪装,向他敞开心扉:“当您发现一个人并不是您想象中的那样,这种感觉真是太奇怪了。我的意思是说,我一直以为很了解自己。”

“难道您现在不是吗?”

“我现在很混乱。不知道我为什么会跑到您这里来,像个心烦意乱的孩子一样,真是太蠢了。”被一种莫名其妙的情感牢牢地控制着,这让一向习惯于理智行事的女医生很焦躁。

“您非常可爱。”

“请不要这么说。您会以为我来这儿,就是为了听这样的话。”

爱德华医生朝她走过来,说道:“我知道您为什么会来这儿。”

“为什么?”

“因为有某种奇妙的事在我们之间发生了。”

康斯坦斯当然明白爱德华医生指的是什么,但她还是不大相信爱情会这么毫无征兆、毫无理性地突然降临:“不应该发生得这么快吧,才一天时间?”

爱德华医生看着康斯坦斯,深情地说:“它可能会在任何一个瞬间突然发生,我今天下午就感觉到了,就像被一道闪电击中,这样的事极少发生。”接着,爱德华医生那张英俊的面孔朝康斯坦斯凑了过来。她幸福地闭上了眼睛,封闭了多年的心门也在这个才认识两天的年轻人面前完全打开了。

康斯坦斯投进了爱人的怀抱,两人紧紧地拥抱在一起。她喃喃地说:“我不知道这是怎么发生的。”就在这时,爱德华医生看到了恋人白色晨衣上的条纹,突然感到一阵眩晕,猛地松开了她。

康斯坦斯担心地问:“你怎么了?”

“不关你的事,是你晨衣上的什么东西。”

“我的晨衣?”康斯坦斯愕然地看看自己的衣服,并没有发现有什么异样,“我不明白你是什么意思。”

爱德华医生摸着自己的额头,痛苦地说:“抱歉。某种东西刺激了我,刚才有一会儿我很难受,神经极度紧张。我是说,你衣服上的黑色条纹让我紧张。”

“你不会是病了吧?”

“我没事。”这时,电话铃响了,爱德华就过去接电话。

康斯坦斯看看身上的衣服,不知道爱德华医生为什么会产生这么奇怪的反应。电话是病房打过来的,贾木斯先生又发病了,他企图杀死富尔洛医生,后来又割了自己的喉咙,现在正在手术室抢救。

两人一起赶往手术室。“他失血过多,但我觉得还能救过来。”“脉搏是多少?”“一百四十。”“会降下来的。”手术室里,抢救工作正在紧张有序地进行着。

爱德华医生走到手术台旁,看着伤者的情形。突然,他感到一阵眩晕,心口憋闷,难以呼吸。他转过身,一把把口罩扯了下来,大口大口地喘着气,与此同时,情绪也变得焦躁不安,他突然问道:“走廊里的灯为什么不点亮?”

默奇森医生问:“您是什么意思?”

“太黑了,所以他才会自杀。就是因为灯都关了。快把它们打开!还有门,都打开!你们不应该把病人关在狭小密闭的屋子里。”爱德华医生的情绪变得越发狂躁不安,叫喊的声音越来越大,手术室里的医生和护士们都惊讶地看着他。彼特森医生担心地喊道:“爱德华医生!”想制止他再说下去。

可爱德华医生一边撕扯着衣服领口,一边说:“傻子才喋喋不休地说什么负罪感。你们了解他吗?就是他干的。他告诉我,他杀了他父亲。快把灯打开,快点儿!太黑了,太黑了……”爱德华医生说着,就晕了过去。彼特森医生连忙扶住了他,另一位医生也冲过来,两个人一起把他搀到旁边的椅子上坐下。

“是不是心脏病发作了?”一名医生问。

“不是心脏的问题,可能是受了什么刺激。”另一位医生说。

彼特森医生为他掩饰说:“一定是因为太累了。把他送回房间吧,我来照顾他。”

手术台旁的默奇森医生拉下了口罩,若有所思地看着被送走的爱德华医生。

彼特森医生坐在床头沙发上,看着正在床上昏睡的爱德华。她戴上眼镜,翻开那本《负罪感分析》,把白天爱德华医生交给她的便条展开,比对着上面的两个签名。显而易见,这根本不是同一个人的笔迹。这么说,这个人一定不是爱德华医生,那么他会是谁呢?他又为什么要冒充爱德华医生呢?真正的爱德华医生又在哪里?一个个问题涌入康斯坦斯的脑海。她摘下眼镜,疑惑地看着床上的人。

这时,冒牌的爱德华医生苏醒过来了。“对不起,我丑态毕露,让你见笑了。谁把我送到这里来的,是你吗?”他抬眼看着康斯坦斯,但对方只是一言不发地看着他。

“我脑子里一片混乱,在手术室里——我好像记起了一些片断。”

康斯坦斯看着他,冷冷地问道:“你到底是谁?”

那个人皱起眉头,转动着眼珠,似乎想努力回忆起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现在我想起来了,爱德华已经死了。我杀了他,然后冒充他来到这里。我是另一个人,但我不知道我是谁。我杀了他——爱德华。”

彼特森医生只是沉默着,她也得好好想想,这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过了一会儿,那个人感觉好一点儿了,起了床,点燃一支烟,在房间里走来走去,想尽力想起更多的事情:“我失去了记忆,就好比我朝一面镜子里看去,却看不到任何东西。但我脑子里保留了一些幻象,我知道它们在那里,我还存在,我还在那里。真是奇怪,一个人失去了记忆,忘了自己的名字,忘了所有他曾经知道的事,怎么还能像个正常人一样和人谈话呢?你怕我吗?”

康斯坦斯很坚定地说:“不。你只是病了,你很快会恢复记忆的。”

“哦,我知道了,这就是遗忘症。失去记忆,对维持精神正常有帮助,你忘掉那些太可怕以至你不愿记得的事来保持神志正常,把那些可怕的事都关在一扇紧闭的门后面。”他能把失忆的发病原理分析得头头是道,说明他对自己的病情还是有一定了解的。

“所以,我们得打开那扇门。”

假爱德华惊恐地说:“我知道那扇门后面有什么——谋杀。”

康斯坦斯出于一种单纯的直觉,相信眼前这个人并没有杀过人,一定是什么地方出了问题,所以毫不犹豫地说:“不!你这是典型的妄想狂症状。你能不能信任我,诚实地回答我提的问题?”

“我相信你,但这没有用。我不能思考,我不知道我是谁。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假爱德华很无助地说着,走到另一张沙发边,颓然坐了下来。

康斯坦斯想到了一个突破口,她问道:“昨天是谁给你打的电话?”

“给我打电话?”

“是啊,你在办公室接的那个电话。”

“哦,我想起来了。”

康斯坦斯走到他身边,问:“那她说了些什么?”

“她说,她是我的助手,还说什么我很久没和她联络了,很为我担心。”

康斯坦斯纠正他说:“应该说,她是爱德华医生的助手,她很久没有他的音信了。她还说了些什么?”

“她说,我的声音不对,我不是爱德华医生。”

“然后,你就很生气地挂了电话?”

“我那时很慌张,头就开始痛了。”

彼特森医生试着帮他一点儿一点儿地找回记忆。她问道:“那是你第一次开始怀疑自己作为爱德华医生的身份吗?在那之前还发生过类似的事吗?”

“对了,我在饭店收拾东西时,发现大衣口袋里有一只香烟盒,这让我很害怕,我不知道它是从哪儿来的。”那人说着,起身到立柜抽屉里把那只香烟盒拿了过来,指给彼特森医生看,“这上面有两个字母缩写——J.B.,看到了吗?当我在饭店房间见到这个时,我的头就开始痛了。”

康斯坦斯分析说:“那可能就是你名字的缩写。”

那人走到镜子前,盯着镜子里的自己,“J.B.……J.B.”他反复念着这两个陌生的字母缩写,想找回一点儿记忆,却一点儿用都没有,头又开始不舒服了。他十分无助地抱住了自己的头。

康斯坦斯走到他身后,安慰他说:“你现在必须去睡觉。如果你信任我的话,等你睡了一觉醒来,可能会有更多的东西告诉我。”

“我信任你。”那人转过身来,握住康斯坦斯的双手,说,“太晚了,你也去睡吧,我没事。”他疲惫不堪地走到床边坐下,低垂着头,万分沮丧。

“我想,这几天警察应该还不会来,趁这段时间我们好好谈谈,会把这件事弄清楚的。”康斯坦斯走到门口,又叮嘱他,“你好好休息,我明天早上再来,我会帮你请假。”

但这个忘了自己是谁的人并不想留在这里,他收拾好自己的东西,准备连夜离开了。他给康斯坦斯写了一封信:

我不想把你牵扯进来,因为我爱你。我准备去纽约的帝国饭店住一阵子。再见。

J. B.

他把信装进信封,从下面门缝里塞进了康斯坦斯的房间。

事情的发展要比彼特森医生想象的快得多。第二天早上,爱德华医生的助手已经来到格林玛纳斯精神病医院,和她一起来的还有一名警官和几名警察。爱德华医生的助手对默奇森医生说:“我在爱德华医生的办公室里工作了五年。在电话里和我说话的那个人,根本不是爱德华医生。爱德华医生去度假时让我也休假,但直到上个星期,我都没有接到他的电话。我很担心。我想,他是不是直接来了你们这儿。所以我就往这里打了电话。”

警官说:“给他们看看照片。”爱德华医生的助手从包里拿出照片,旁边的几位医生都凑过去看了看。“完全是另外一个人。”富尔洛医生说。

“应该有人知道爱德华医生长什么样啊。”警官有些疑惑,他问前任院长:“您从没见过爱德华医生本人吗?”

默奇森医生说:“没有,从没见过。不过,从见到那个所谓的爱德华医生的第一眼起,我就觉

得有些不对劲儿,他给我的感觉一点儿都不像是个精神分析专家。但是直到昨天晚上他在手术台旁晕倒,我才警觉起来。”

富尔洛医生插进来问:“您认为,他昨晚为什么会突然晕倒?”

“现在看来已经很清楚了,是因为贾木斯先生。我几乎能够肯定,这个冒牌的爱德华医生失去了记忆,而贾木斯先生的病态表现把他拉回了现实,让他无法面对自己的真实身份,所以他就昏过去了。”

警官问:“您认为,他可能杀了爱德华医生?”

“这一点毫无疑问。他杀了爱德华医生,然后自己取代了他,伪造出受害者仍然活着的假象,以掩盖自己的罪行。这种不切实际的行动、缺乏远见的诡计,是妄想狂患者的典型症状。先生们,我们别再浪费时间了,他的房间在楼上。”

一群人到了楼上的院长房间,但这里已是人去楼空。

听到一阵紧似一阵的门铃声时,彼特森医生还没有从床上爬起来。昨天,她几乎彻夜未眠,直到天快亮时才迷迷糊糊地睡了一会儿。她裹好了晨衣,整整头发,匆匆忙忙地出了卧室,一眼就看到地板上放着一封信。她快走几步过去,正要弯腰把信拿起来,门已经被外面的人急不可待地推开了。彼特森医生慌忙直起身,默奇森医生走了进来,后面还跟着一大帮人,杂沓的鞋纷纷从那封信上踩了过去。

“这位是彼特森医生。”默奇森医生向紧跟在他旁边的一个陌生人介绍说,又对彼特森医生说:“这位先生是从警局来的。”

“警局?发生什么事了?”彼特森医生大吃一惊,她没想到警察会来得这么快,难道J.B.已经被他们抓住了?

“没什么大不了的事。”默奇森医生说,语气里多少带了点儿幸灾乐祸的意味,“那个‘爱德华医生’是个冒牌货,他极有可能谋杀了真正的爱德华医生。现在他已经不见了。”

彼特森医生听了这话,才知道J.B.暂时还是安全的,她装作对此事一无所知的样子,说:“他不在自己的房间吗?”她用眼睛的余光瞟着人群脚下的那封信,看来这封信一定是J.B.临走时留下的。她的心都悬到了嗓子眼儿,她在心里默默地祈求,千万不要让这群人看到这封信。

警官上前问道:“女士,您昨晚把他一个人留在房间里,是吗?”

“是的。”

“他跟您说过他为什么会晕倒吗?”

“没有,他失忆了,一直处于混乱状态,说起话来语无伦次。”

彼特森医生的表现让警官有些起疑,于是直接把自己的怀疑说了出来:“当您听说那个爱德华医生是假冒的,而且可能是个杀人犯时,您并不吃惊。”

彼特森医生笑着说:“我在工作中经常遇到令人惊讶的事,我已经习惯了。”

“那您之前有过怀疑吗?”

“没有,我觉得他昏倒是由于他精神上的某种幻觉。”

警官嘲讽地说:“这个诊断真是有趣,您是否还会把他的逃跑解释为外出度假?”

彼特森医生有点儿生气地说道:“我并没有做出任何医学诊断。看到他突然昏倒时,我很吃惊,但并没有想更多。”

这时,站在后面的富尔洛医生说话了:“我们都很吃惊,这家伙把我们所有的人都骗了,除了默奇森医生。”

警官转而问道:“他也没向您透露他想去哪儿吗?”

彼特森医生的余光令人难以察觉地瞟了一眼地板上的信,是的,他可能在那封信中提到了这一点,果断地说:“没有。”

“他也许还躲在附近,我们先去周围找一找。”警官说完,转身就要走。一帮人浩浩荡荡地出去了。一只只脚从那封信旁边经过,警官一下子把那封信踢到了门外。彼特森医生的心再次悬了起来。

默奇森医生留在最后,安抚她说:“我很遗憾,这样的事发生在您身上,康斯坦斯。我本该事先提醒您提防他一下,但我也不是太确定。别担心,这不是您的错,他们会找到他的。警察那边一有消息,我就来告诉您。”默奇森医生转过身朝屋外走去,一眼就看到了那封被踢出门外的信,他弯腰拾起了信。彼特森医生紧张得几乎快要窒息了。

默奇森医生看看信封——谢天谢地——他并没有把这封信和冒牌的爱德华医生联系起来,随手把信交给了彼特森医生,彼特森医生也装作很随意的样子接过了这封信。

门一关上,康斯坦斯就迫不及待地拆开了信,虽然只有短短几行字,但这里面已经提供了足够多的信息,当然,还有J.B.对她的爱意和信任。

晚上,医生们聚集在院长办公室里谈论着这件事。葛拉夫医生坐在壁炉前烤着火,说道:“要我说,他这绝对算得上是计划性犯罪了。”

“胡说八道,很显然,这就是一个遗忘症病例,他根本不知道自己是谁,都做了些什么。”富尔洛医生驳斥了他的观点,对自己的见解有些自鸣得意。

彼特森医生坐在一旁的办公桌边装模作样地看书,不由自主地被他们俩的对话吸引了过去。富尔洛医生看到她其实在听他们说话,突然问道:“您怎么认为,康斯坦斯?”

彼特森医生慌忙把注意力拉回书上,掩饰着说:“我不知道。”

“您知道,如果医生是别人而不是康斯坦斯·彼特森——一个高尚而且富有正义感的人,我想说——”

彼特森医生毫不客气地问道:“您想说什么?”

“亲爱的,请原谅我,有些话说出来会不大好听。我是想说,有些事情,您可能没讲真话。我可是个很敏感的人。您还从来没有为任何一个男人这样神魂颠倒过,不管是正常的还是不正常的。”

坐在一旁看报纸的默奇森医生有些看不下去了,他说:“我建议你们换个话题,富尔洛医生。”

葛拉夫医生很不服气地对富尔洛医生说:“不管您怎么想,等他们把那家伙带回来,我倒是很想问问他。”

“您永远别想问他任何问题了。”

“为什么不行?”

富尔洛医生分析说:“警察不可能把他活着带回来。这种遗忘症病人发现有警察在追他,多半会自杀。这家伙要么会用把枪打爆自己的头,要么会跳楼,来结束这种痛苦和噩梦般的幻觉。”

康斯坦斯听到这些话,十分担心,不能否认,这种分析是有道理的,一个孤独无依的遗忘症病人被警察追逐,的确是一件非常危险的事。

“别用这些话吓唬彼特森医生了。”默奇森医生似乎不太喜欢富尔洛医生在这里高谈阔论,又对彼特森医生说:“对不起,康斯坦斯,我们的同事还像医学院学生一样喜欢乱说话。”

“没关系。我觉得富尔洛医生说得很对,但我太累了,不能听你们继续讨论下去了,晚安!”彼特森医生抱着书出了办公室,心事重重地回自己房间去了。

“插播一条警方消息,从格林玛纳斯精神病医院逃走的男子现在已经逃往曼哈顿方向,警方正设法追捕。本地附近的危险解除……”

将近午夜时分,收音机里播报的这条新闻让康斯坦斯打定了主意。她迅速地收拾好衣物,拎起皮箱出了门。

帝国饭店的大堂里人来人往,不时有穿着制服的警察出入其间。彼特森医生找了条长椅坐下,想着该怎样打听到J.B.的房间号。漂亮的女人走到哪里,都会格外引人注目。她刚坐下,一个叼着雪茄的男人就跟过来,紧挨着她坐下来,自言自语:“还是坐下来舒服。”见彼特森医生不搭理他,他就开始没话找话地跟她搭讪:“我是从匹兹堡来的,对您来说那只是个小城镇,可那是个好地方,人情味儿浓,这里的人都特别冷漠。”

彼特森医生正心烦意乱地观察中大厅里的情形,可旁边这个家伙一个劲儿地往她身上靠,觍着脸说:“既然我们都这么熟了,一起去找个地方喝一杯,怎么样?”

彼特森医生脸上挤出一丝不情愿的笑容,说道:“不用了,谢谢。”她尽力往长椅扶手边挪,想离这家伙远一点儿。

“您好像很了不起的样子。”那人从嘴里拿下雪茄,露出一副无赖的嘴脸,“我得让您知道,在匹兹堡,比您了不起的人多得是。”

彼特森医生忍不住讽刺地回应了一句:“是啊,我相信,都跟您一样了不起。”

“您终于肯跟我说话了。”那家伙得寸进尺,几乎把半个身子都靠在彼特森医生的肩膀上。

彼特森医生说:“请您往那边坐坐,好吗?”

“太过分了,走开!”一位男士站在他们面前,对那家伙呵斥道。

那个老色鬼气势汹汹地说:“我得让您知道,我是这家饭店里的客人,您是干什么的?”

那人冷笑着说:“我是这里的警探,快点儿走开!”

那家伙乖乖地起了身,嘴里还在念叨着:“这座城市真是越来越糟糕了。”

一听是警探,彼特森医生也想起身离开,却被那名警探拉住了:“没事了,女士,您不用走。”彼特森医生只好重新坐了回去,那人也在她旁边跟着坐下,“我很抱歉,让您受困扰了。我已经注意您很久了,就是怕有类似的事情发生。我们警探的主要职责就是要预先发现并制止这种麻烦。您登记了吗?”

“没有。”

“我还以为您登记过了呢。我看您刚才在这里走来走去的,是在找人吗?”见女孩不愿搭话,警探就拍拍她的腿,说,“您不用怕我。帮助有困难的女士是我的职责,您是从别的城市来的吧。您是教师吗,还是图书管理员?”

彼特森医生随便选了一个:“教师。”

“我猜就是,您有教师特有的那种气质。”那人得意地说着,又开始大献殷勤,“也许,我能帮上您什么忙。”

“不用了,谢谢!”彼特森医生简短地说,她只希望这个过于热情而且来历不明的警探快点儿离开。

“我猜,您肯定是在找一位男士,而且是很亲近的人。从您焦虑不安的神情来看,我敢肯定,您是在找一个和您关系很亲密的人,比如说,您的丈夫。”

这家伙自以为是的口气和富尔洛医生很像,倒是提醒了彼特森医生,她意识到这名警探有可能帮她找到要找的人,于是夸张地说:“真是太让我惊讶了!”

警探天真地说:“我猜对了,是吧?”

彼特森医生故作惊讶地问:“您是怎么推断出来的呢?”

“从某种程度上说,我也算是个心理学家。”警探得意地说,“您愿意向我提供一些基本情况吗?”

“没什么,我们只是拌了几句嘴。”彼特森医生抛出了一个很好的开头,让警探再接下去。

警探果然开始了自己的推测:“然后他就走了。您觉得很后悔,追到了这里,但是您现在又不敢去面对他。”

人们总是倾向于相信自己的推断,而不是陌生人的诉说。彼特森医生巧妙地迎合着警探的心理,让他满足于自己的推断,然后才提出了自己的需求:“不,不,我只是不知道他住在哪个房间。他告诉一个朋友他来了这家饭店,不过他可能用了假名字登记,这样我没法儿找到他。我现在必须找到他并向他道歉,让他感觉好一些。”

“他是什么时候来的?”

“昨天早上。”

“他大概长什么样?”

彼特森医生像个自豪的妻子一样描述着J.B.的容貌:“他个子很高,长得很帅,黑头发,棕色的眼睛,脸部线条分明,带着一只手提箱。”

“我去帮您找找。”

警探去服务台了。那个老色鬼见旁边的人走了,又磨磨蹭蹭地往这边走过来。彼特森医生厌恶地转过脸去不看他,可他又在旁边坐了下来。警探很快就回来了,站在前面紧盯着他,那个家伙只得无奈地站起身离开了。彼特森医生急切地问道:“您找到他了吗?”

“我想,我们有了线索,昨天登记入住的人中大约有二十五个符合您的描述,这些是登记卡,您大概能认出他的笔迹。”

“您真是太聪明了。”彼特森医生从包里拿出眼镜戴上,一张张翻看着登记卡,很快就找到一张登记名为“约翰·布朗”的,说道,“这是他的笔迹。”

警探接过登记卡看看,说:“约翰·布朗,这个名字取得一点儿想象力都没有。他住在3033房间。”

“太谢谢您了,我得去找他了。”

“我可以理解您急切的心情,能帮您找到他,我也很高兴。我也是已婚的人,知道妻子追来道歉会是什么感觉,祝你们和好如初。”警探热情地把她送到电梯口。

当这个暂时给自己取名为约翰·布朗的人听到门铃声打开门,见到彼特森医生时,不禁吃了一惊:“康斯坦斯!”彼特森医生立即关上了房间门。

布朗有些冷淡地说:“你来干什么?你不欠我什么。”

“我来,是为了做我要做的事。”康斯坦斯缓缓地走到他面前,坚定地说,“我要照顾你,把你的病治好,我要和你待在一起,直到弄清楚事情的真相。”

“但是你不能这么做,你不能窝藏一个杀人犯。你是一位医生,不应该让自己陷入这种危险境地。现在只是开了个头,我的情况我自己都弄不清楚,我不能让你做这样的傻事。”

“离开你让我难以忍受,你不知道我昨天是怎么过的。我一整天都提心吊胆,仿佛被追捕的是我自己,我吃不下饭,无法工作,什么都做不了,只是一个劲儿地想着你,所以我不得不来。我会在这层楼里订个房间。在这里,我仅仅只是你的医生,与爱情无关。”

听康斯坦斯说到这里,布朗已经控制不住,把她搂在怀里,热烈地亲吻着。康斯坦斯紧紧地拥抱着爱人,喃喃自语:“完全无关,完全无关。”

康斯坦斯开始试着用精神分析疗法帮布朗找回记忆。她让他平躺在床上,以他自己觉得舒服的姿势尽量放松,然后开始引导他:“试着回忆,让你的思绪回到童年时代。你的童年快乐吗?还有你童年认识的那些人。”

“我脑子里好像有一些画面,却看不清楚。这根本没用。”布朗灰心丧气地说。

但是彼特森医生很有耐心,她继续说:“你住在某个地方,你有母亲,她很爱你,你还有朋友。”

布朗故意有些赌气地说:“是啊,说不定还有一位妻子。”

没想到康斯坦斯当了真,再说也的确有这种可能,但她仍用专业医生的平静语气问道:“你能想起她来吗?”

“我可没说我有妻子,我只是说可能有。”布朗看着康斯坦斯,摇着头说,“没有,亲爱的,感谢上帝,我完全不记得我有过妻子。”

康斯坦斯想先弄清楚他的职业,就握住他的手说:“回答我几个医学上的问题。”

“康斯坦斯,你能别再折磨我好吗?我脑子里一片混乱,我记不起任何东西,除了对你的爱。” щшш▲ Tтká n▲ C〇

康斯坦斯提了一个专业问题:“你会如何诊断右上腹的持续疼痛?”

布朗竟然很流利地说出了诊断:“可能是肝病,也可能是心脏病,或者是肺炎,具体还要看病人的病史。”

总算得到了一点儿信息,康斯坦斯非常兴奋地说:“显然你是一位医生。”但布朗并没因这样的结果而乐观起来,仍然灰心地说:“是啊,我是著名的某医生。”

“只要我们能找到哪怕一点点的记忆,它就能成为我们找回其他所有记忆的钥匙。”康斯坦斯信心十足地鼓励着爱人。

“一点儿也想不起来。”布朗翻身从床上坐起来,说道,“我脑子里只有一件事。我反反复复地想,想弄明白其中的逻辑关系。”

“什么逻辑?”

“我曾经和爱德华在一起,还有另一个人,不知是什么人。”布朗拿起报纸念着上面的相关报道,“‘警方认为,从格林玛纳斯精神病医院逃出来的那个他们正在追捕的假冒者,就是在坎伯兰山拜访过真正的爱德华医生的那个病人。从那天起,这位著名的精神病学家就消失了。自从他跟那个假定的精神病人离开坎伯兰山度假地之后,人们就再也没有发现爱德华医生的任何踪迹。’”

“你记得这些事吗?”

“不记得。”

“那你凭什么相信你当时跟他在一起呢?”

“不管我们去了哪里,反正我是以他的身份回来的。如果不是知道爱德华医生已经死了,我怎么会假冒他的身份回来呢?如果他死的时候,我没和他在一起,我怎么会知道他死了呢?”

“你是当时和他在一起吗?”

“我不记得了,但从逻辑上讲,我知道我肯定在场。从逻辑上讲,我也应该知道为什么没找到尸体,因为我把尸体藏起来了。”布朗顺着这个思路推断下去,越说越觉得自己就是杀人凶手。

康斯坦斯认为,这一切都要归因于布朗那病态的负罪感:“你怎么知道这些不是你自己想象出来的呢?在没有任何证据的前提下,坚称自己是凶手,你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不是吗?不管你是什么人,你正陷于负罪感的折磨中,而这种犯罪幻觉的产生要追溯到你的童年时代。”

布朗握着康斯坦斯的手说:“我觉得你也疯了,比我还不正常,为一个连自己名字都不知道的人做这么多,跟一个只有名字缩写的男人私奔。”

听着爱人的话,康斯坦斯脸上满是甜蜜的微笑,她看着放在床头柜上的报纸说:“报纸上没有登你的名字,也没有你的病史,这只能说明一件事,爱德华医生的约谈记录中并没有你的名字。”

康斯坦斯摸着爱人的手,突然发现他的左手手背上有一大块烧伤疤痕。“你出过什么意外事故,是在哪里?你的手怎么了?”

她仔细地察看伤疤,说道:“你的手被烧伤了,应该在过去六个月中动过一次手术。皮肤三级烧伤。你的手被烧伤了,还记得是在哪儿烧伤的吗?”

布朗看着自己手背上的伤疤,头开始眩晕,脑子里一片混乱,受伤时那种疼痛的感觉突然又回来了。“很痛。”

“试着想想!”

他紧紧地抓住那只受过伤的手,表情痛苦地说:“我的手很痛。”

“这说明你受伤的记忆回来了,这也许能让你记起整个事件,然后疼痛就会消失。你还记得是在哪儿被烧伤的吗?”

“我想不起来,太痛了!”

“是怎么发生的?”

“着火了,火烧到了我的手!”布朗惊慌地喊道。

“再好好想想。”看到布朗一下子晕了过去,康斯坦斯赶紧搂住他在床边坐了下来。过了一会儿,布朗才慢慢地清醒过来,手上的疼痛感也消失了。

“亲爱的,你还好吗?”

“我很好。”布朗如梦初醒,似乎对刚才发生的一切一无所知。他一脸茫然地问,“发生什么事了?”

“你刚才重新经历了一遍上次的意外事故,但是你的记忆只停留在你自己的感觉那一部分。这是个好的开始,真的,你很快就会好起来的。”康斯坦斯搂着爱人的肩膀兴奋地说。

门铃突然响了,两人紧张万分地朝门口看去,“会是谁呢?”布朗问。

“哦,想起来了,我刚才让他们送份报纸上来。”康斯坦斯过去开了房门。

侍者手上拿着一份报纸:“是您要的报纸吗?报纸一到,我就给您拿上来了。”

“是的。”康斯坦斯拿钱去了。等在门口的侍者不经意地看了一眼手里的报纸,警方发布的针对康斯坦斯·彼特森医生的追捕令已经登出来了。侍者发现照片上的女人和刚才开门的女人很像。康斯坦斯把钱给了侍者,拿过报纸,见侍者的神情有些怪异,立即关上了门。她一眼就看到了自己的照片,这才明白刚才侍者的怪异神情。

“我的照片登在报纸上了,他认出了我。”康斯坦斯当机立断,“我们得马上走。快点儿,没时间收拾行李了。”

两人穿上外套,拿了大衣,康斯坦斯只来得及带上随身的小包,便和J.B.出了门,下了电梯。大厅里,刚才送报纸的侍者正急急忙忙地和那名警探说着什么。康斯坦斯和布朗不动声色地从那两人不远处走过,出了饭店,直奔火车站而去。侍者把报纸拿给警探看,警探认出竟然是那个被自己当成中学教师的女子,不禁大吃一惊。

到了车站,康斯坦斯想趁这个机会帮布朗找找回忆,看看能否找到一条至关重要的线索:“听我说,你从坎伯兰山离开时,肯定经过纽约,不管你从哪儿来,要到哪儿去,你都在这个火车站待过,你在售票窗口前一定听到爱德华医生买了去哪里的票。”

“我不记得了。”

“你会想起来的。当你一点点地接近售票窗口时,试着在脑子里重现你和爱德华医生一起排队买票时的情景,尽量重复当时爱德华医生说过的话,买两张去往同一地方的车票。”

“我试试吧。”

两人找了个窗口排进队伍中。身处嘈杂的车站大厅里,看着眼前人头攒动的队伍、装着栏杆的售票窗口,听着卖票人和乘客间的对话,一些零零星星的记忆似乎在布朗脑中闪过。他拼命地想要抓住,拼命地想要看清,却完全无能为力。

他们离窗口越来越近,听买票的人报出一个又一个地名,布朗的情绪也越来越紧张,他转身想从队伍里逃走,却被康斯坦斯挡住了。她在他耳边低声重复说:“你和爱德华医生一起去的地方,买两张去那个地方的车票。”

前面的人走了,轮到他们俩站到了窗口前。布朗张开嘴,可大脑里一片空白,什么都没有想起来。“去哪儿?”窗口里的售票员问,“请问您要去哪儿,先生?”这样一来,布朗更紧张了。他瞪大眼睛,皱紧眉头,他越是想尽力抓住一点儿回忆,越是抓不住,于是像个傻子一样愣在窗口前,连在旁边帮他鼓着一股劲儿的康斯坦斯都有些泄气了。

售票员以为他还没想好要去哪里,就对他说:“那您先让后面的人买吧。”

“我要买两张票。”布朗艰难地开了口。

“去哪儿的?”

布朗抬起头,痛苦地闭上眼睛,嘴里冒出一个完全不着边际的地名:“罗马。”

售票员也没明白过来:“什么罗马?”

布朗求助般地朝康斯坦斯看去,她只好随口替他说了一句:“他说的是佐治亚州的罗马。”布朗像是虚脱了,一下子无力地趴在窗口边。

后面排队的人群一阵骚动,附近值班的警察走过来问:“出什么事了吗?”

康斯坦斯扶着布朗说:“我丈夫病了,我要带他回家去。”

“给,两张去佐治亚州罗马的票。”售票员把票推出窗口。

康斯坦斯生怕引起警察的怀疑,于是跟他解释说:“他没什么事,这种阵发性的头晕一会儿就过去了。”但布朗还是趴在窗口,一动不动。警察说道:“他看上去病得很重,我去帮您叫医生。”

“不,不用了,他很快就好了。”康斯坦斯连忙拒绝了警察的好意,低下头叫布朗,“你感觉好些了吗,亲爱的,亲爱的?”又压低声音在他耳边说,“振作起来,你会没事的。”

康斯坦斯拿起票和找回的零钱,问售票员:“去罗马的车什么时候开?”

“十分钟之后,在17号站台。”

康斯坦斯用力扶起了布朗,布朗也只得打起精神站起来,只觉得一阵头晕目眩。

康斯坦斯对警察说:“谢谢。”

“不用客气,夫人,我帮您把他送上车吧。”

“他已经恢复了。您真是个好人,不过我应付得了,谢谢您。”康斯坦斯一边说着,一边扶着布朗走远了。警察有些疑惑地看着这对举止奇怪的夫妇,看着他们过了检票口,进了站台。

康斯坦斯对布朗说:“我们假装上这趟车,走到前面再绕回来。”

“为什么,车上会有什么麻烦吗?”

“刚才警察听到我们要去哪儿了。”

“他怀疑了吗?”

“没有。他很友善,可是当他晚上回警局看到报纸后,会发现我们的相貌和通缉令上的一样,就要打电话到佐治亚州的罗马了。”

布朗说:“我们也不能回饭店了,这时候那儿可能到处都是警察。”

“不回饭店,我们去罗切斯特。走吧,我们再去买票。”

两人绕着站台走了一圈,又回到售票厅,避开那名警察和刚才去过的窗口,买了去罗切斯特的车票。布朗也不明白康斯坦斯到底是怎么打算的,他问道:“我们去罗切斯特干什么?”

“去找布尔洛夫医生。”

“哦,就是那个讨厌调料罐的人。”布朗想起了他们在医院餐厅一起吃饭时,康斯坦斯说的那件趣事。

“他是我的精神分析导师,给我做过精神分析。”

布朗诧异地问:“是吗?你也有病要治吗?”

康斯坦斯解释说:“每个精神病医师在正式执业之前,都要让别的医生诊断一下自己。”

布朗开玩笑地说:“哦,这样可以确保精神病医生们自己疯得不是太厉害。”

康斯坦斯针锋相对地回应说:“显而易见,一个人脑子再有病,也不耽误他开精神病医生的玩笑。”

布朗搂着恋人,笑着说:“对不起,我太蠢了。”

“我也一样,我经常会忘了你是一个病人。”

“我也是。当我这样握着你的手时,就觉得自己完全是个正常人。等我的病好了,你还会爱我吗?”布朗问。

康斯坦斯羞涩地说:“那就轮到我为你患恋爱症了。”

布朗看看周围,检票口前到处都是深情吻别的情侣,于是他像个调皮的孩子一样搂着康斯坦斯说:“我很正常,一个甜蜜的长吻就可以把我的病治好。”

“我还从没试过用这种方法治疗负罪感。”康斯坦斯笑着推开他。两人穿过人群走到检票口时,布朗不由分说,把康斯坦斯搂过来,就要亲吻。康斯坦斯半推半就地说:“不要弄得太引人注目了。”

“周围的人都这样。”

两人像即将分别的情侣一样来了个长时间的热吻。然后,康斯坦斯把两张票递给检票员。检票员诧异地问:“你们两个都去吗?”

“是的,没错。”康斯坦斯拿回票。两个人一起进了站,留下一头雾水的检票员在检票口发愣。

上车落座后,布朗就拿起了那份报纸,康斯坦斯却说:“别看报纸了,我们接着前面的进行。”

“进行什么?”

“努力找回你最初把自己当成爱德华医生的那一刻。”

布朗有些不满地把报纸扔到一边,说道:“亲爱的,我要和你好好谈谈。”

“说吧,我听着呢。”

布朗拉过坐在对面的康斯坦斯的手,说:“作为一位医生,你让我恼火。我现在正沉浸在爱情的幸福甜蜜中,但你一个突然的问题就把我弄得很不舒服了,我不喜欢这样。我觉得,你就像个搞突然袭击的中学教师。”

“我是搞突然袭击了,作为精神分析医生,我必须这样做,我得帮着病人揭示真相。患者都容易对医生产生反感,作为医生,我也会越来越让你讨厌。”

“你喜欢这样吗?”

“站在医生的立场,是这样的。”康斯坦斯说着,站起身,脱下外套。布朗帮她接过外套,开玩笑地说:“如果我控制不住把你打一顿,你会把身上留下的伤痕当成一种医生的荣誉勋章吗?”

“是的,不过,不能打得太疼。好了,我想,我们还是继续我们的治疗,我们现在有了一些新线索。”两人重新坐了下来,康斯坦斯又从恋人恢复到医生的身份。

“什么新线索?”

“你是一个医生,你遭遇了一场意外事故,你的手和前臂被烧伤了。还有,你在罗马待过。”康斯坦斯列举了目前已经掌握的几条线索,但最后一个被布朗否认了:“我从没去过罗马。”

“你可能在那里待过,或者去过,也许和你手上的烧伤有关系。罗马,你好好想想,可能是在意大利的罗马。你是什么时候去罗马的?你在罗马做什么?好好想想。”

在康斯坦斯的引导下,布朗开始努力回忆。不经意中他的目光投向窗外,看到急速行驶的火车边一道道平行排列的铁轨,头又开始眩晕了,但这种眩晕触动了他的回忆:“是的,我想起点儿什么了。战斗机在朝我们开火。”

“你在飞机上?”

布朗语速飞快地说着:“运输机,医疗队,我们正经过罗马上空,朝北飞去。”

“发生了什么事?”

“他们击中了我们,着了火,我的衣服也烧着了。”

“还有呢?”

布朗困惑地抬起头:“我不知道,记忆中断了。”

“你离开了部队?”

“是的,我可能是逃走的。我讨厌军队,讨厌杀人。我只能记起这么多了。”

康斯坦斯分析说:“你的犯罪妄想显然源于你的从军经历。”

布朗突然像只火药桶爆炸似的爆发了:“别说了!你像个冒牌的所罗门王一样喋喋不休,像个愚蠢的恶魔一样坐在那里说着毫无意义的话!我讨厌自以为是的女人!”

康斯坦斯苦笑着说:“亲爱的,我们才刚刚开始,别把我打击得太厉害。”

晚上,他们来到罗切斯特布尔洛夫医生的家。“我在实习期结束后为布尔洛夫医生当了一年助理,现在的工作也是老师介绍的。你肯定会喜欢亚历克斯的。”在进门之前,康斯坦斯对布朗说。

“我只要有你一个心理医生就够了。你准备怎么跟他说?”

“就说我们在度蜜月。”

布朗对恋人说:“医生小姐,这是你开出的最好的处方了。”

但布尔洛夫医生不在家,帮他收拾屋子的清洁女工也正要回家去。把客人迎进门后,清洁女工告诉他们,屋子里还有两位客人也在等布尔洛夫医生,就走了。

他们走进客厅,屋里的客人起身和他们打过招呼后坐回沙发上。两人脱了外套,各自找个位置坐下。两拨彼此陌生的客人在一间屋子里等着主人回来,气氛有些沉闷尴尬。过了一会儿,那两个人继续之前的对话,其中的一个对另一个说:“你母亲最近怎么样?”

另外一个说:“还是在抱怨她的风湿病。她一直要我申请调去佛罗里达。我说,难道您希望我因为您的风湿病就牺牲掉自己升职的机会吗?”

听到这里,彼特森医生略微有些不安。

“你跟上头提过这事吗?”

“他们说调职可以,但我可能得重新从巡警干起……”

原来坐在对面的是两名警官。康斯坦斯和布朗有些不安地交换了一下眼色,康斯坦斯从包里拿出眼镜戴上,随手拿过茶几上的一份杂志翻看着。

突然,电话铃响了,四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离电话机最近的康斯坦斯正要去接时,那名为是否要调职而烦恼的警官站起来,说:“我来接吧,可能是打给我的,我给局里留了这个电话。”

那人接起电话,说:“是的,我是库利警长,有什么新进展吗?……你们什么时候知道的?……好,我一会儿就过去。再见!”

这个电话说不定就是关于彼特森医生和她的病人的。警长放下了电话,凑到同事旁边耳语几句,这让两人更加担心了。

正在担心之际,布尔洛夫医生回来了。康斯坦斯赶忙迎了过去:“亚历克斯!”

布尔洛夫医生见到自己的学生来看他,高兴地说:“瞧瞧这是谁来了!我最最亲爱的——”

赶在老师喊出自己的名字之前,康斯坦斯急忙给了他一个热烈的拥抱,说:“我刚刚到,还没来得及通知您。”

“我猜你就会来,我该早点儿回来的,刚才去部队医院做了场演讲。”布尔洛夫医生见客厅里还有几个人,问道,“这些先生是和你一起的吗?”

警长已经站起身介绍自己了:“布尔洛夫医生,我是警察局的库利警长,这位是吉莱斯皮警官。”

老医生问:“你们有何贵干?”

“我想,您可能会给我们提供一些关于爱德华医生的资料。”警长问出这样的话,果然是为这事而来。康斯坦斯悄悄地走过去,紧紧地搂住了布朗的胳膊。

“资料?你们怎么总是来烦我?我昨天就已经告诉警察了,我对爱德华一无所知。”

“但昨天您还是做了一些推测的。”

布尔洛夫医生边脱外套边说:“我是跟警察说过,如果爱德华带着那个妄想症病人一起去度假,那他就是个十足的傻瓜,这就跟玩一把装满子弹的枪一样危险。”

“您是不是认为那个病人杀了他?”

布尔洛夫医生可不想随便下什么定论:“我什么都没想,我又不是侦探。”

“爱德华医生不是您最好的朋友之一吗?”

“你在说什么?那是个不可救药的家伙。”

库利警长严肃地说:“据我所知,您在纽约时和他吵过架。”

“不是纽约,是在波士顿的精神病学会议上。他把病人带去滑雪或者打保龄球,认为这样能治愈他们,这是什么精神病医生啊?”

“我听说,您威胁说要打断他的鼻子。”

“可我实际上只是起身离开,踢翻了几把没人坐的空椅子而已。所以,你们不必再问我其他任何问题,没有别的什么了。”

“好吧,谢谢,很抱歉来打扰你。”库利警长和同事拿起大衣和帽子准备告辞了。临走前,警长又补了一句,“如果事情有什么变化,我们还会和您联系的。”

直到两名警官离开,康斯坦斯和布朗悬起的心才暂时放了下来。送走警察,布尔洛夫医生仍是余怒未消:“你都不知道他们到底想来打听些什么,下次来就该对我严刑逼供了!”

康斯坦斯拉着布朗走到老师面前,满脸喜悦地说:“亚历克斯,见到您,我真是太高兴了,我本想写信把这个好消息告诉您的,但是事情发生得太快了——我结婚了!”

老医生一时还没反应过来:“你结婚了?”

“是啊,这是我的丈夫约翰·布朗。”

布朗朝老医生伸出了手:“很高兴正式认识您。”

“这么说,你已经结婚了。”老医生热情地握着布朗的手,对两人说,“没有什么比新婚更让人高兴的事了,没有精神病人,没有攻击行为,没有什么犯罪妄想症。恭喜你,祝愿你们早日生个小宝宝。我们要不要像从前那样喝杯啤酒庆祝一下?”

康斯坦斯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明来意:“老实说,我们没找到饭店,城里的饭店都满了。”

“为什么要去饭店?饭店不适合度蜜月的人。你们就住我这儿,这里只有我一个人住。”老医生热情地邀请着这对“新婚夫妇”,把他们领到厨房里,“我的管家参军去了,秘书也去了陆军妇女队,我请的清洁女工又不会做饭,你来了,就可以早上帮我煮咖啡了。”老医生拉着康斯坦斯的手,像慈爱的父亲看自己宠爱的女儿一样看着她。

“您真是太好了,亚历克斯。”康斯坦斯充满感激却又有些不安地捏捏老师的手。

老医生神采飞扬地对布朗说:“能见到以前的助手,我真是太高兴了,她是我带过的最年轻、最优秀的助手,现在不知怎么样了。我的一个老朋友说过,女人可以成为最优秀的精神分析医生,可一旦坠入爱河,她们就可能成为最典型的病人。”

送他们去楼上房间休息时,布尔洛夫医生对布朗说:“只要你是康斯坦斯的丈夫,我这里随时欢迎你。晚安,做个好梦,明天早上我来分析分析你们的梦。”

两个人进了房间,才舒了一口气。布朗关上了门,背靠着门对康斯坦斯说:“你在警察面前表现得太棒了。”

“我有吗?”

“就像A级军火贩子一样,干净利落地甩掉了他们。”

康斯坦斯想想刚才的场面,还有些后怕:“有那么几分钟,我觉得自己很傻,不过后来就好了。”

“希望那位教授没有看上去那么精明,他刚才像是话里有话。”

“你是说亚历克斯?不。”康斯坦斯打量着房间,这是她以前给布尔洛夫医生当助理时住过的房间,“这房间和以前有些不同,在我之后应该有人住过。亚历克斯不会乱想的,他很亲切。”

布朗还是对老医生抱有戒心:“也许吧,他甚至都没问我们为什么没带行李。”

“他这人就是这个样子,有时候稀里糊涂的。”康斯坦斯走到梳妆台前,把外套和手提包扔到椅子上,对着镜子整整头发。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她突然有感而发,“你知道吗?这房子看起来像是变了,其实根本就没有变,变的是我,我的心境变了。”

布朗走到她身后,看着镜子里那一对幸福的人:“什么意思?”

“这房间里的一切看上去都是那么美妙。”康斯坦斯有些羞涩地离开镜子,走到旁边坐下。

“原来如此。”

“刚才警察让你不安吗?”

“没有,一个正在度蜜月的人会忽略这些琐事。”布朗走到爱人身边坐下,深情地看着她说,“我想,这应该是你第一次度蜜月吧。”

康斯坦斯脸上浮起幸福甜美的微笑:“当然。如果是真的蜜月就好了。”

布朗给了爱人一个甜蜜的热吻,说:“我一点儿也没有以前和别的女人接过吻的印象。”

“我也没有过这样的经历。”

布朗把爱人拥入怀中,热烈地拥抱着她,说道:“你真是太可爱了。”

康斯坦斯从他怀中挣脱出来,说:“当然了,我又不是小孩子,早就不是了,所以我们得控制自己。”

“管他呢!”布朗说着,又要去亲吻她,但被康斯坦斯避开了:“不行,请别这样。”她有些不安地站起身来,走到一边。

“为什么不行?”

康斯坦斯换了一副严肃认真的表情:“这有违医生的职业道德,现在我是你的医生。”

布朗无可奈何地说:“好吧,医生,你不用再担心了,我待会儿睡沙发。”

这个提议也被医生否定了:“不行,这同样有违医生的职业道德。”

布朗起身朝恋人走去:“还要扯上这么多医学道德伦理,这个蜜月过得可真够麻烦的,要不然我就睡在地板上。”

康斯坦斯避开他,绕到床的另一边,打开床头柜上的灯:“病人通常都是睡在床上,医生可以和衣躺在沙发上。”

“我知道,你熟悉这套规则。”布朗嘴里还开着玩笑,可当他看到床上的被单时,脸色马上就变了。康斯坦斯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却没看出有哪儿不对劲儿:“你又想起什么了吗?”

“没有。”

“可能是这个房间让你想起了什么?”

“没有。”

康斯坦斯走到病人面前,盯着他说:“你在逃避某种回忆,你的脑子里出现了什么?”

“没有。”布朗坚称。

“是的,肯定是,你在逃避它!”康斯坦斯极快的语速给病人带来了莫大压力,他又爆发了,喊道:“你又来了,你又在表现你有多了不起了,我讨厌你这样对我说话!”

“你刚才在看床,到底是什么让你害怕呢?白色,条纹……”康斯坦斯看着被单上的白色条纹苦苦地思索着,突然想起了几个类似的场景,“当我用叉子在桌布上划出线条时,它们引起了你的不适;那天晚上你吻我时,突然把我推开了,当时我穿着一件有黑色条纹的白色晨衣。你好好想想,你为什么会害怕白色?为什么会害怕线条?想想白色……白色。”康斯坦斯摇晃着病人的胳膊,追问道。

布朗转过脸去,不再看床:“我也不知道,反正它就是让我害怕。”

康斯坦斯拉着他说:“不要逃避,看着那张床!看着它,好好地想想!”

布朗回过头看了一眼,一阵猛烈的眩晕突然袭来,他一头栽倒在地上。康斯坦斯紧紧地抱着爱人,亲吻着他的头发,喃喃道:“亲爱的,你不可以害怕,不可以。我们已经有进展了,我们现在有‘白色’这条线索了。”

布朗苏醒过来后,发现自己躺在沙发上,肯定是康斯坦斯担心他害怕床上白色的被单,所以她自己睡了床。他从沙发上坐起身来,只觉得浑身无力,脑子里仍是昏昏沉沉的。他踉踉跄跄地走进卫生间,从水龙头里接了杯凉水喝下去,脑子这才清醒了一点儿。看看镜子里的自己,他发现胡子长了不少。洗脸盆上的搁架上正好放着剃须刀和剃须膏。他打开折叠的剃须刀,往杯子里挤了点儿剃须膏,机械地搅着剃须膏。杯子里搅出的白色泡沫又令他头晕目眩,他像烫着手一样,飞快地把杯子放回架子上。可是,白色的洗脸盆、白色的浴缸,卫生间里到处都是白色,这可怕的颜色像梦魇一样,死死地困住了他。他回过身

来,无力地靠在卫生间门边,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手里还拿着那把打开的剃须刀。

房间里,皎洁的月光透过窗子洒到床上,康斯坦斯正在白色条纹被子下熟睡。布朗鬼使神差地朝床边走来,定定地看着睡梦中的恋人的脸。过了一会儿,他缓缓地转过身,像梦游一样打开房门,走了出去,一步步下了楼梯。他眼神呆滞,步伐僵硬,锋利的剃须刀刀刃在手中闪着寒光。

布尔洛夫医生正坐在书桌后面看书。“是你吗,布朗?”老医生听到楼梯上的动静,问了一句,但布朗并不答话。老医生说道,“哦,我就知道是你。我睡不着觉,干脆起来工作,人上了年纪,睡觉的时间就越来越少了。我刚给自己准备了牛奶和饼干,你要不要也来一点儿?我去给你拿个杯子。我很高兴能有个伴儿,一个人喝牛奶、吃饼干挺无聊的。”

布尔洛夫医生从书桌后站起身来,一边说着,一边朝厨房走去。他从布朗面前走过,却没意识到布朗的异样,甚至连看都没看他一眼,就进了厨房,嘴里还在念叨:“我年轻时,总觉得和别人待在一起是浪费时间,只有一个人独处我才会快乐。现在……”

老医生从厨房里拿了杯子出来,再次从布朗面前经过。布朗仍然站在原地,一言不发,一动不动。老医生走到桌边倒牛奶,继续说着:“现在正好反过来了,人老了就会这样,所有事情都朝着相反的方向发展。你知道,世界上是什么人在制造最大的麻烦吗?就是老人。他们总是担心他们死后世界会变样,所以喜欢挑起事端,因为除此之外,他们再也找不到什么好玩儿的事了。”

老医生端着牛奶走到布朗面前,把杯子递给了他,还是没有发现布朗不对劲儿。布朗一手拿着剃须刀,另一只手机械地接过牛奶。老医生则回去拿起自己的那杯牛奶,向布朗举起杯:“来,让我们为你干一杯,为热爱生活的年轻时代干一杯!”布朗把杯子里的牛奶一口喝了下去。

彼特森医生早上起来时,发现布朗不在房间里。她慌慌张张地穿上衣服,下了楼,一眼就看到布尔洛夫医生瘫坐在靠背椅里,头耷拉在胸前,胳膊垂在扶手外面。她心头猛地一沉,三步并作两步跑了过去,扑在老师身上:“亚历克斯!亚历克斯!您还好吗?”

受了突然的触动,布尔洛夫医生睁开了眼睛,看见是康斯坦斯,笑着说道:“早上好!”康斯坦斯长舒了一口气,不过仍是心有余悸。老医生疼爱地伸出手摸摸她的脸:“是的,我没事,谢谢。我在椅子上睡着了。现在几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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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点。”

布尔洛夫医生拉着她的手,像小孩一样调皮地说道:“我梦到今天早上有好喝的咖啡。”

康斯坦斯有点儿心虚地说:“我丈夫好像很早就出去了,您有没有——”

老医生打断她的话:“他没出去,他在那边的沙发上。”

康斯坦斯连忙走过去,看见布朗躺在沙发上。

“他很好,睡得正香。”老医生从椅子上坐直了身子,风趣地说,“我亲爱的孩子,你是不是以为老亚历克斯·布尔洛夫——精神分析界最聪明的人之一,现在已经老得连二加二等于四都不知道了?”

康斯坦斯不好意思地说:“我早该知道逃不过您的眼睛。”

“我第一眼看到你们时,就发现你那个丈夫瞳孔有些放大,左手还在微微地颤抖。你们说是度蜜月,却一件行李也没带,还有约翰·布朗这个名字,也普通得太像假名了,我当时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昨晚发生了什么事?”

“一切正如我所料。应付一个危险的病人,只能以静制动。我坐在这里等着,一旦你发出尖叫声,我就会冲上去。后来他下楼来了,情况非常危险,这一点我能从他脸上看出来。于是我一边和他攀谈,一边倒了杯放有镇静剂的牛奶给他,剂量足以放倒三匹马。等他睡下后,我就跑到楼上看你怎么样了。看到你睡得像个婴儿,我又回到这儿守着。”

康斯坦斯对老师敏锐的观察力和不露声色的沉稳表现十分钦佩,但对老师使用大剂量的镇静剂这一做法并不认同:“他的确有时候会很激动,但他并不危险。”

老医生拿起那把剃须刀,严肃地说:“这是昨晚我在他手里发现的。”

康斯坦斯也有点儿疑惑,不过非常坚持:“他自己并不知道手里拿着这个,亚历克斯,您要相信,他是不会伤害您的,绝对不会。”

“亲爱的孩子,他没有那么理智。”

“可那样处理是不对的。”

老医生看看沙发上沉睡的病人,说:“对付这种病人,我比你有经验。”

“我承认您比我经验丰富,但在这个——”

“行了,别说了,女人就喜欢说这种自相矛盾的话。你承认我比你懂得多,但另一方面,你又觉得自己比我懂得多。”老医生说着,就朝电话机走去。

“亚历克斯,你要干什么?”

“主要是为你着想,我要去通知警方。”

康斯坦斯拉着老师的胳膊请求道:“不,不,求您了!”

布尔洛夫医生一字一顿地说:“你这是在命令我,我的好学生?”

“您不了解这个男人,您知道的只是理论。您了解他的精神状态,但不了解他的心。”

学生的话更加激怒了老医生,他愤愤地说道:“我们是在谈论一个精神病患者,而不是一个浪漫情人!”

康斯坦斯还是坚持道:“我们在谈论一个男人。”

“哦,我明白了,爱情。看看你,彼特森医生,一位前途不可估量的精神分析学家,现在却像个坠入情网的女中学生,什么都不顾了。”老医生边说边拿起烟斗,往里面装着烟丝。

“亚历克斯,让我跟您谈谈他。”

“没什么可说的。我们两个都知道,女人一旦谈了恋爱,智商就低得惊人。医生不许我早上抽烟,可我太激动了。”老医生越说越气,他叼上烟斗,要划火柴,可手抖得厉害,把火柴撒了一地。

康斯坦斯看看沉睡中的爱人,转过身对老师说:“您说得对,我现在不是一个精神分析专家,甚至不是一个医生,但是我相信我的感觉。重要的不在于他的精神状态,而在于他的心。”她蹲下身,爱怜地抚摩着恋人的脸庞,“警察介入调查,会对他造成严重的冲击,会将他康复的机会完全毁了,而我了解他,我能救他。”

“如果是他杀了爱德华医生,你怎么帮他?”

“他不会,绝对不可能!”

老医生走到康斯坦斯对面的沙发上坐下,说道:“如果真是他呢,这种事完全有可能发生。”

“不会的。您也告诉过我,弗洛伊德曾经说过,一个人即使在失忆状态下,也不会做出有违他真实性格的事。”

“但是,你知道他的真实性格吗?”

“我知道,我当然知道。”

老医生叹了口气,说:“你知道?这是与科学背道而驰的。谁告诉过你他是什么样的人?是弗洛伊德,还是魔法水晶球?”

康斯坦斯端详着恋人的脸,转回身对老医生说:“我感觉不出他是坏人,甚至是个杀人犯,我不可能为一个邪恶的人感到痛苦。”

“你比他还要疯狂二十倍,‘她的爱情能判断正义与邪恶’,这是孩子气的话。那么,你想要我怎么做呢?”

“给我一点儿时间,让我赶在被警察找到之前对他进行治疗,帮助他康复,不然他就治不好了。”

“这得需要一年。”

“不,不用。”

“好吧,就算是半年。我们躲在这里,坐着等上半年,等着哪一天他割断你和我的喉咙,然后一把火烧了这房子。哦,我亲爱的小姑娘,即便对恋爱中的女人来说,这也太不理智了!”

“只需要几天时间,问题就可以理出头绪,但需要我们两个一起努力。如果这办法还是没用,您就通知警察好了。您不是在窝藏杀人犯——除了他脑中的犯罪妄想,没有任何证据表明他杀了人。警察追捕他,主要是因为他可能是事件的目击者,但以他目前的状态来看,他根本不可能给警方提供任何信息。”康斯坦斯搂着老师的肩膀,说,“您得明白,我们并不是在做违法的事。对一个病人来说,我们的治疗要比警方的调查有效得多,医生比警察更想了解真相。”

老医生仔细地想了想,觉得学生说的也有道理,于是说道:“好吧。”

“您愿意等,是吗?”

“去帮我煮咖啡吧,我先观察观察他。”

康斯坦斯激动地扑进了老师的怀里,高兴得眼泪都出来了:“谢谢您,太感谢您了!我这就去给您煮咖啡,还有鸡蛋。”

老医生把学生送进厨房,叼着烟斗回到了客厅。他费了好大劲儿,才把昏睡中的病人弄醒。

“你是谁?”布朗睁开了眼睛,看见一个老头儿正趴在沙发背上看自己,一时间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地。

“我是布尔洛夫医生。”

“布尔洛夫?哦,我想起来了。镇静剂,谁给我下了镇静剂?”

“是我,为了让你好好睡一觉。”

“布尔洛夫。哦,我是在罗切斯特。”布朗这才想起昨天晚上和康斯坦斯一起来了她老师家。他费劲儿地从沙发上直起身子。

“你叫什么名字?”布尔洛夫问道。

“我不知道。”布朗脱口而出,又奇怪地看了医生一眼,带着几分怨气说,“康斯坦斯都告诉你了。”

“没有人告诉我。要是我连一个遗忘症病人都看不出来,那我还知道什么?你不记得你的父亲或母亲吗?还有妻子或者情人?”

布朗坐起来,揉着头说:“不记得了。”

“不要对我怀有敌意,我只是想尽力帮你。我的年纪都可以做你的父亲了,我要你把我想象成你的父亲,要信任我、依赖我。这是个取巧的办法,因为我们没有太多时间了。”

布朗双手抱着头说:“好的,开始吧。”

布尔洛夫医生绕到沙发前面,在布朗身旁坐下:“也许你有些事情想告诉我,可能是一个简单的想法,或者是你头脑角落里的几个单词。告诉我,把出现在你脑子里的所有东西都说出来。”

可怜的布朗摇着头说:“什么都没有。”

“那你梦到什么了吗?”

“是的。”

“梦到什么了?”

布朗随口说道:“我不相信梦境,弗洛伊德的那一套都是骗人的。”

这让老医生有些恼火,他晃着手里的烟斗说:“好大的口气!你失去了记忆,又有犯罪妄想,你不知道自己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竟敢批评弗洛伊德。你这自作聪明的家伙!”

布朗仰靠着沙发背,无精打采地说:“你不喜欢我,爸爸。”

这下把布尔洛夫医生弄糊涂了,他问道:“你到底要不要我帮你?”

布朗侧过头,给了老医生一个希望和解的笑容:“对不起。”

布尔洛夫医生挥舞着烟斗,兴致勃勃地开始了理论阐释:“我和你说说梦是怎么回事,这样你就不会认为它们是骗人的了。你是谁,是什么让你逃避真实的自我,所有这些秘密都深埋在你的脑海中,只是你不愿意去面对。人们经常会不想知道关于自己的某些事实,因为会触痛他们的伤口,所以他们为了忘记这一切而让自己得了很多病。你能理解吗?”布朗点点头。

这时,康斯坦斯已经做好早餐端了过来。布尔洛夫医生停止了谈话。三人一起往餐桌边走去。老医生告诉他的学生:“病人打算告诉我们他所梦见的事情。”

“太好了,我来做记录。我去拿眼镜。”康斯坦斯把餐盘放在桌上,回房间去了。

布尔洛夫医生给自己倒了一杯咖啡,加进糖和奶搅拌着:“现在,我们从梦入手。梦能告诉你,你想隐瞒什么;梦还能告诉你,造成你要隐瞒这些事的原因是什么。精神分析医生的工作就是要检查这些杂乱无章的梦,并把这些残片恰当地拼接起来,然后找出邪恶之源。你描述梦境时,就当是在自言自语好了。”

布朗在一把躺椅上坐了下来,若有所思地说:“我一直在想,我所做的梦有什么含义,我总觉得有其他意思蕴含其中,我应该把它找出来。”

康斯坦斯拿着眼镜回来了。“我们会把它找出来的。”她坐到餐桌边,戴上眼镜拿起笔,准备开始记录。

布朗靠坐在躺椅上,开始叙述他的梦境:“我不太清楚那是个什么地方,看上去像是个赌场,但那里没有墙壁,只挂着一些布帘,上面画了很多眼睛,一个男人拿着一把巨大的剪刀走来走去,把所有的布帘都剪成两半。然后,一个穿得很少的女孩进来了,她亲吻赌场里的每一个人。她首先来到了我这一桌。”

布尔洛夫医生问:“你能认出这个献吻的女孩吗?”

布朗有点儿难为情地说:“我觉得,她看起来有点儿像康斯坦斯。”

老医生安慰他说:“这很正常,我们通常会梦见心里经常想着的人,继续说。”

“我坐在那里,和一个长着络腮胡子的人打牌。我翻出一张梅花七,那个人说:‘正好是二十一点,我赢了。’当他翻开他的底牌时,牌面上一片空白,什么都没有。这时,赌场老板进来了,说他作弊。老板叫道:‘我不允许你在这里玩。这是我的地方,如果再让我抓到你作弊,我就会好好修理你的!’”说到这里,布朗转过头,带着歉意对康斯坦斯说:“对不起,我把你梦成了那个献吻小姐。”

康斯坦斯笑着说:“我很高兴,你没把我梦成打蛋器。我有一个病人就做过这样的梦。”

“为什么,那又是什么意思呢?”

“别提那个了。”康斯坦斯低下头,继续往本子上写着。

“从我梦到的这些,你能看出点儿什么来了吗?”

“还没有。你得再多说一点儿,我们才能知道那意味着什么。”

“还有很多很多。”

老医生俯身对他说:“继续说吧,尽量描述细节,问题越详细,解决起来越容易。”

“后来,那个留络腮胡子的人站在一栋高大建筑物倾斜的屋顶上。我对他大叫着,让他小心点儿。然后,我就看见他慢慢地翻了下去,脚上还穿着滑雪板。然后,我看见那个赌场老板戴着面具躲在一座高高的烟囱后面,手里提着一只小轮子,他把轮子扔到了屋顶上。突然,我开始拼命地奔跑。我听见有什么东西在我头顶上空拍击,抬头一看,那是一对巨大的翅膀。那对翅膀一直在追赶我,当我跑到山脚下时,它几乎要追上我了。我应该是逃脱了,但我不记得了。就是这些。然后我就醒了,看到了布尔洛夫医生。”

康斯坦斯走过来递给布朗一杯咖啡。他坐直身子,接过咖啡正要喝,窗口那边透进的强光吸引了他。他缓缓地朝那边转过头去,又猛地转了回来,突然脸色大变:“那边发生了一些事。”

“你怎么了?”康斯坦斯担心地问,她和老师一同朝窗外看去,“是雪。”

客厅的窗口正对着一道长坡,坡上覆盖着皑皑白雪,几个小孩在雪坡上滑雪。

“他害怕强光,是畏光症。”布尔洛夫医生说。

“不,是雪。”康斯坦斯摘下眼镜,看看窗外的雪景,又转身看看低着头一眼都不敢再往窗外看的布朗。孩子们的雪橇在雪坡上划出一道道黑色的痕迹,再联系之前有过的种种状况,康斯坦斯恍然大悟:“我知道他为什么害怕白色了,是因为雪和那些轨迹。”

“什么轨迹?”

“雪橇在雪上划出的痕迹。”康斯坦斯指指窗外的雪坡,对老师说,“他第一次表现出这种症状,是看到我在白色桌布上用叉子画出的线;我那件上面有黑色线条的白色晨衣也令他惊恐;再就是昨天晚上有条纹的白色被单,正像雪面上留下的深色印迹。”

“我们最好把百叶窗拉下来。”老医生说着,走到窗口边。

“爱德华医生喜欢运动,他在书中曾提到,打网球和滑雪都是很有价值的精神障碍治疗方法。”康斯坦斯帮着老师拉下了百叶窗,“滑雪。对了,就是在雪地上留下的滑雪轨迹,他怕的那些线条实际上就是滑雪轨迹。他害怕它们,这就意味着,这些轨迹跟他之所以失忆有着紧密的联系。”

“没错。”布尔洛夫医生补充说,“凶杀就发生在滑雪时。”

布朗听到这里,脆弱的头脑再也支撑不住,又晕过去了,手中的咖啡杯当啷一声掉落到地板上。

过了好一阵,布朗才苏醒过来。“爱德华医生去哪里滑雪了,我们一定得找出来。”康斯坦斯对布尔洛夫医生说,又问布朗:“你能告诉我们是在哪儿吗?好好想一想。”但布朗只是直愣愣地看着前方,一声也不吭。

布尔洛夫医生对康斯坦斯说:“线索应该就在他的梦境中,把你的记录拿给我看看。”

布朗的状态让康斯坦斯很担心,她拿过记录本交给老师,问:“我们能为他做点儿什么吗?”

老医生从口袋里掏出笔,瞪了学生一眼,说道:“你不是他的妈妈,而是他的精神分析医生。没事,不用管他,他自己能走出来的。”

老医生低头看着记录本,鼻子尖都快碰到本子了。他用笔在上面指指点点,说:“倾斜的屋顶,只可能是山坡。”

康斯坦斯接着说:“他们在那里滑雪。那个留络腮胡子的男人应该就是爱德华医生了。这就很简单了,爱德华医生滑雪时掉下了悬崖。”

老医生抬起头,对康斯坦斯说:“他说被一对翅膀从山上追到了山下,这意味着他是从一座山谷中逃脱的。”

“滑雪场通常都以山谷命名,比如说太阳谷。追逐他的那双翅膀代表的是女巫,还是别的什么怪物呢?”

“不,这个意象指的是你。”老医生开玩笑说,“如果你长了一对翅膀,你就是天使了。”

“地名应该就在梦里。天使,天使谷。”康斯坦斯反复念着这个名字,问布朗,“是不是天使谷?”

“不是。”布朗摇摇头,仍在脑子里苦苦搜寻着碎裂的记忆。

康斯坦斯对老师说:“我们可以打电话到旅行社,问问所有滑雪场的名字。”

“那不是天使谷。我想起来了,是一个叫加布里山谷的地方。”

康斯坦斯趁机追问道:“还想起其他事了吗?”

老医生也凑过来问:“你梦中那个戴面具的人可能是谁?”

康斯坦斯在布朗耳边语速极快地说着:“只是一场意外。你想起来了吗?只是一场滑雪意外事故。爱德华医生是不慎失足掉落悬崖的。”

但梦境分析到这一步,布朗越发觉得正是自己谋杀了爱德华医生,他又爆发了。他从椅子上站起来,冲到一边,疯狂地大叫道:“胡说,那不是意外!我再也忍受不了,我受够了!求你们了,去叫警察吧!”

康斯坦斯追过来,拉着他说:“不,我们得去加布里山谷,你一定要跟我去!”

等布朗情绪稳定下来后,康斯坦斯就打电话订好车票,对布朗说:“火车一个小时后开,我们得去加布里山谷寻找线索。”

可布朗自己另有打算:“我知道我该怎么做,我不能再次让你陷入危险的境地,我知道昨天晚上发生了什么事。让我自己去解决这件事吧。我爱你,但我不值得你为我冒这么大的险。亲爱的,你可以以后再帮我。”布朗把爱人紧紧地抱在怀里。

康斯坦斯说:“以后就帮不上忙了。如果你以现在这样的状态去找警察自首,那对我们俩来说就都没有什么以后了。我一定能把你治好。”

布朗松开了爱人,绝望地说:“可你没法儿让一起凶杀案从没发生过——”

“它根本就没发生。”

布朗坚持说:“我杀了他。”

“别说了。”

“可是现在,你……昨天晚上我就对你构成了巨大的威胁。别拦着我,我一定自己去。”

“犯罪的自责感已经困扰你很久了吧?”

布朗甩开康斯坦斯,走到一边,说:“是的。”

“从童年就开始了。”

布朗猛然转过身问:“什么?”

“从童年开始,你就在逃避一些事,你总会对你身边发生的一切产生负罪感。”康斯坦斯盯着布朗说。布朗心烦意乱地走到一边,康斯坦斯又追了过去,继续说道:“你小时候到底发生过什么事?对你来说,那件事一定比你臆想自己杀了爱德华医生还可怕,所以你才不愿意想起。”

布朗的情绪越来越不安。他在屋子里急躁地走来走去,试图甩掉康斯坦斯,不用再听她嘴里冒出来的那些可怕的话,但康斯坦斯一把抱住他:“你不是说你爱我吗?看着我。知道我为什么要这么逼你吗?因为我爱你,我需要你。”

“什么事都没发生。”布朗说完,就要将康斯坦斯的手臂挣开,但被康斯坦斯紧紧地拉住了:“我要你跟我一起去加布里山谷。”

“去那儿有什么用呢?”

“当你回到意外事故发生的地方时,你就有可能记起事情发生的经过。我们一起去滑雪,重演一遍你和爱德华医生滑雪时的情形。”

布朗连连摇头:“我去过那儿了,我杀了他。”

“你会发现你是无罪的,你会看到实际上发生了什么。”

布朗问:“你的意思是说,发生过的事可能会再次发生?”

“是的。”

“那如果真的是我杀了他呢?”

这时,布尔洛夫医生从楼上下来了。两人听到动静,都往楼梯上看去。布朗问老医生:“如果同样的情景重现,我是不是会再做我以前做过的事?”但布尔洛夫医生并没有回答他,只是紧皱着眉头,看着他和自己的学生。

布朗又转过头问康斯坦斯:“你怎么知道我不会再杀人呢?”

康斯坦斯毫不迟疑地说:“因为我坚信你根本就没有杀人。”

“你真的这么相信我,甘愿去冒这种风险?”

“是的,我愿意。我们一起回到滑雪场,我们会发现隐藏在你的潜意识中困扰你多年的童年阴影,我们也会弄明白爱德华医生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康斯坦斯扑向了爱人的肩头。

康斯坦斯看到楼梯上的布尔洛夫医生正面色阴沉地盯着自己。老医生当然知道学生此举有多疯狂、多危险,但他也知道自己肯定改变不了她的决定。见老师摇着头走回楼上,康斯坦斯靠在布朗肩头,她心头闪过对老师的愧疚之情,又夹杂着一丝恐惧。

警察局里,从格林玛纳斯精神病医院逃出来的精神病人的相关资料交到了库利警长手中,其中有一张彼特森医生的照片。照片上的人看上去很眼熟。警长拿起笔在眼睛外添上了一副眼镜框,递给旁边的警官看:“以前见过这人吗?”警官一眼就认出了这正是昨晚布尔洛夫医生家的访客,于是心领神会地对警长说:“我们出发吧。”

这时,康斯坦斯和布朗已经坐在去往加布里山谷的火车上了。康斯坦斯胃口很好地吃着晚餐,兴致高昂地跟布朗聊天:“其实我一直喜欢很女性化的衣服,只是从来不敢穿,从今往后,我要穿我自己喜欢的衣服了。”

但布朗一直皱着眉头,沉默着。他知道,这是一次危险的旅行。他担心自己会毫无能力把控自己。他出神地看着康斯坦斯手里切肉的餐刀,在车厢灯光下,餐刀反射出一道道令人胆寒的冷光。康斯坦斯注意到了布朗的眼神,于是不动声色地把餐刀放到一边,嘴里继续说着:“甚至还要戴非常夸张有趣的帽子。你知道吗,你看上去有点儿像喝醉了。”她想尽力把病人心中的负面暗示驱逐出去。

第二天上午,天气晴朗,两人拿着滑雪杖、扛着滑雪板爬上长长的山坡,上到了山坡顶端。康斯坦斯俯身去穿滑雪板,但布朗站在旁边一动不动。他看着恋人,似乎还在犹豫。“穿上啊!”康斯坦斯催促他。

两人都准备好了。他们对视一眼,康斯坦斯冲布朗点点头,准备出发。他们一齐朝坡下冲去。一路上,两人保持着同样的速度。康斯坦斯在旁边密切观察着布朗的表情,而布朗只是看着前方,似乎在回忆什么,又像是什么都没想。康斯坦斯明白,自己确实已经把自己置于不可预知的险境,不知道下一刻这个人会变成什么样子,也不知道下一刻他会突然做出什么事,可是为了深爱的人,她不得不这么做。

坡道长得像是永无尽头,他们下滑的速度越来越快,耳边冷风呼啸,坡道边的树林在眼角余光中依次闪过,每一秒钟似乎都被无限延长了。疾驰的速度给了病人很大的刺激,康斯坦斯看到布朗脸上已经出现了精神病人特有的那种扭曲的表情——他脸部的肌肉抽搐着,牙齿叩击有声。康斯坦斯的心情越来越紧张。就在这时,更紧急的情况发生了,她看看前方,发现他们正朝一座悬崖的边缘滑去。这应该就是爱德华医生掉落下去的地方。康斯坦斯向布朗投来了求助的目光。

眼前的情景刺激了布朗,一些丢失已久的回忆突然回来了,他终于想起类似的情形在他的童年时期出现过。那些画面,就在这紧要关头一一闪现在他脑海中。儿时的他调皮地从台阶旁边滑梯般的扶手上滑下,小弟弟正坐在前面扶手的尽头。他大声喊弟弟快躲开,但弟弟没听到,而他如滑雪般疾速滑下,就像他和恋人现在正朝悬崖边滑去一样,他把弟弟撞到了前面的铁栅栏上。

悬崖边缘越来越近了。不!他绝不能再让这样的悲剧重演!于是他侧过身朝恋人猛扑过去,两人一起重重地摔倒在雪地里。

只听布朗大声喊道:“我没有杀我弟弟,那只是个意外,那只是个意外!”

康斯坦斯对他说:“那就是你一直在逃避的可怕过去。”一对恋人紧紧地拥抱在一起。

加布里山谷的度假屋里,温暖的火焰在炉子里熊熊燃烧。经历过一番生死考验之后,布朗像是获得了新生,他倚在壁炉边,对康斯坦斯说:“那种感觉,就像是翻开一本尘封已久的画册,以前那些熟悉的画面依次呈现出来。我就读于哥伦比亚医学院,认识了一个女孩,后来她嫁给了我的室友。对了,我叫约翰·巴兰坦。还有,我的部队经历也是真实的,后来我因伤退伍了。我在坎伯兰山碰到了爱德华医生,请他帮我治疗在飞机坠毁事故中造成的精神过度紧张。当时他正在度假,便邀请我同他一起去滑雪。我们经过纽约时,我还记得在某个地方吃了午饭,但是关于那顿饭的具体细节,我记不太清了。然后我们到了滑雪场,就是在刚才那个地方发生了意外,也是在那个地方你救了我。”

“是你救了我。”康斯坦斯说。

巴兰坦搂过恋人,说:“在谁救谁这个问题上,我们可不能弄混了。对,就是在那个地方,但这一块的记忆还是有些模糊。不过,我很清楚地记得,爱德华医生就在我面前大约五十英尺的地方,我看见他掉了下去。”

康斯坦斯把双手搁在恋人的肩膀上,说:“就在那时,你被童年时期的负罪感刺激到了,使你产生了错觉,以为自己杀了他。于是你从那儿逃了出来,并且冒名顶替了爱德华医生,以此向自己证明他并没有死,这样一来,你就不是杀人凶手了。”

“医生小姐,我处在失忆状态时,还从来没发现你是这么聪明可爱。”这个终于找回记忆、找回自己真实姓名的人抱着恋人说。

康斯坦斯亲昵地揉揉他的脑袋,说道:“那你可别再失忆了,不然这些也要失去了。”

巴兰坦摇着头说:“不会的,我已经完全好了。做一个伟大的精神分析专家,感觉怎么样?”

“不错啊。”

“做个优秀的侦探呢?”

“很好。”

“做个疯狂的恋人呢?”

“非常好。”

“如果你穿上白色礼服,戴上发饰,看上去一定美极了。”

“听上去像求婚。”

“分析得非常正确,医生小姐。”

两人搂抱在一起,有说不完的甜言蜜语。没想到,新的麻烦又来了。几个人突然闯进了屋子,是本地的两名警察,还有罗切斯特的库利警长和吉莱斯皮警官。

康斯坦斯对库利警长的出现有些吃惊,她问道:“你们是怎么找到这儿来的?”

库利警长说:“你们的朋友布尔洛夫医生嘴严得很,我们是在火车站打听到的。”

“你们来得正是时候。”

库利警长说:“我相信你们会有合理的解释。”

旁边的本地警察说:“我们在您报案时说的那个地方找到了爱德华医生的尸体,您说的那个地点一点儿都没错。”

康斯坦斯松了口气,说:“感谢上帝,现在一切都清楚了。”

“还有一点不清楚,彼特森医生,我们在爱德华医生的尸体上发现了一颗子弹。”

库利警长的话如同一声惊雷,康斯坦斯脱口而出:“这不可能!”

“子弹是从背后射入的,这是一桩谋杀案。我们得逮捕您,先生,您所说的话都将成为呈堂证供。”

局面突然发生转变,巴兰坦被捕了,这让康斯坦斯万分担忧。她担心,在警察的逼问之下,巴兰坦又会旧病复发。在警察局里,她一再叮嘱巴兰坦:“不,你绝不能说你杀了他,亲爱的。好好想想爱德华医生掉落悬崖之前发生了什么事。”然而没办法,巴兰坦还是对警察说,是他杀了爱德华医生。

康斯坦斯又试图向警察解释:“他说是他杀的,是因为他精神不正常。你们不能把他抓起来,不能!这样会毁了他的,你们明白吗?”可警察还是把巴兰坦押入了监牢。

看着恋人离去的背影,康斯坦斯伤心欲绝,她流着泪说:“再见了,亲爱的,千万不要放弃希望,我一定会找到证据,还你自由的。”

康斯坦斯回到了格林玛纳斯精神病医院。布尔洛夫医生也特意赶过来了,说道:“我亲爱的女孩,你不能总这样逃避现实。现在证据确凿,而我们无法靠心中的愿望改变一个犯罪事实。”

康斯坦斯神色黯然地说:“他相信我,可我让他陷入了圈套,我把他送上了审判席,这是不争的事实。”

“这不是谁的错,这个病例比你想象得要严重,这也是常有的事。你现在必须相信一件事,对你们两个来说,事情已经结束了。”

“没有结束。”

“你还有其他病例要处理。”

康斯坦斯根本无法接受这样的现实,对她来说,巴兰坦已经远远不是一个病例那么简单了。她痛苦地说:“事情没有结束,永远也不会结束!别要求我放弃,不能,我不可能放弃!”她伏在桌上痛哭起来。

不一会儿,她擦着脸上的泪水,对老师说道:“对不起,谢谢您对我的帮助,还有默奇森医生、每一个人。”

布尔洛夫医生走到她身边,语重心长地说:“失去所爱的人,的确是一件很痛苦的事,但你总会忘记的,然后又会恢复以前的生活,努力工作。在工作中你会找到快乐的,也许这才是最大的快乐。我会给你写信的。”布尔洛夫医生亲吻着康斯坦斯的额头,跟她告别。

康斯坦斯拉过老师的手,感激地说:“亚历克斯,您真是太好了。”

这时,默奇森医生敲门进来了,提醒布尔洛夫医生,车已经在门口等着了。两人一起把布尔洛夫医生送上了车。在送康斯坦斯回房间的路上,默奇森医生说:“他人真不错。”

“我应该送他去车站的。”

“您太累了,我知道这种心力交瘁的感觉,要么去适应它,要么被它击倒。我以后会在各方面尽力帮您的。”

送康斯坦斯到房门口后,默奇森医生又不大放心地问了句,“您能照顾好自己吗?”

“没问题。”

“努力忘掉那些最好要忘掉的事,康斯坦斯,您还有大好的前程。”

“谢谢您。不管怎么说,我们还是有一件好事的,您又能回来继续工作了。如果爱德华医生当了院长,谁知道又会怎么样呢?”

“我对爱德华医生所知不多,我不怎么喜欢他,不过我想,从某方面来说,他也是个好人。好了,好好休息吧。希望您明天早上精神能好些。”

康斯坦斯进了房间,但默奇森医生的那几句话还留在她的脑子里:“我对爱德华医生所知不多,我不怎么喜欢他”“我对爱德华医生所知不多”。“所知不多”。康斯坦斯反反复复地想着这句话。这么说,默奇森是认识爱德华医生的。既然他认识爱德华医生,当冒牌的爱德华医生在医院出现时,他为什么没有戳穿呢?他对不得不离开院长的职位,本来就很不满。这些信息联系在一起,能说明什么问题呢?

康斯坦斯心里一惊。她从包里找出记录本,翻看着巴兰坦的梦境记录。对啊,在上次的分析中还漏掉了一个人——那个赌场老板,那个戴着面具、手里拿着轮子的人。康斯坦斯一下子全想明白了,于是拿着记录本出了房门,上了楼。这时,院长房间的门缝底下还透着光亮。她敲开了门,看见默奇森医生正坐在办公桌后。

康斯坦斯说道:“我想和您谈谈,默奇森医生。”

默奇森医生从办公桌后站起身来,说道:“太晚了,您需要休息,康斯坦斯。”

康斯坦斯固执地说:“我必须和您谈谈。”

“晚上聊天会影响睡眠,是工作上的事情吗?”

“是的。”

“就不能等到明天早上吗?”

“我不能等了。”

默奇森医生指了指桌边的位置,示意她坐下,他自己也走回办公桌后坐了下来,问道:“到底是什么事?”

“是我一个病人报告的梦。”

“我可以问问是哪个病人吗?”

“这个病人叫约翰·巴兰坦。”

默奇森医生点点头,说:“我一猜就是他。您还在为争取他的清白而努力?这可是你花费精力最多的一个病例了,康斯坦斯。他梦见了什么?”虽然默奇森医生看上去并不太认可彼特森医生的这种执着,但他还是起身绕到桌子前,坐在上面,从口袋里掏出烟盒,准备倾听病人的梦境记录。

康斯坦斯开始了叙述:“他梦见他在一个赌场里,周围都是玩白板牌的古怪的人。”

默奇森医生从烟盒里抽出一支烟,说:“白板牌,这显然说明,病人梦到的赌场实际上不是真的赌场。”

“有一个男人在那里剪布帘,还有一个衣着暴露的姑娘在亲吻每一个人。”

“这倒是很容易让人联想起格林玛纳斯精神病医院里的情形。”

“我也是这么想的,默奇森医生。”康斯坦斯用眼镜布擦着镜片。

默奇森医生在屋子里踱着步,说道:“真是挺有趣的幻象,您继续说。”

“周围的布帘上印着很多只眼睛。”

“哦,这应该是格林玛纳斯精神病医院的看护人员。”

康斯坦斯戴上眼镜,看了看记录本,继续说:“病人在玩牌,这次不是白板牌,他在和一个留着络腮胡子的人玩二十一点。这个留着络腮胡子的人,显然就是爱德华医生。”

“是的,病人经常会把他们的精神分析医生梦成一个留着络腮胡子的权威专家。”

“他发给爱德华医生一张梅花七,爱德华医生说他正好二十一点。”

默奇森医生捏着手中的烟卷说:“我觉得,这大概是在暗示场所,梅花牌意味着俱乐部。”

“是的,牌面还包含有数字二十一,一个梅花三个瓣,梅花七正好是二十一。纽约就有一家二十一俱乐部。”康斯坦斯目不转睛地看着默奇森医生,想从他脸上看出点儿什么。

默奇森医生点点头:“我听说过。”

康斯坦斯收回目光,看着记录本继续说:“病人梦到,赌场老板进来了,开始指责爱德华医生作弊。他命令爱德华医生出去,说:‘我不允许你在这里玩。这是我的地方。如果再让我抓到你作弊,我就会好好修理你的。’”

“梦中出现的赌场有双重含义——二十一俱乐部和格林玛纳斯精神病医院,赌场老板看上去更像是格林玛纳斯精神病医院的人。”

默奇森医生慢慢地朝壁炉走过去,扬手把烟卷扔进壁炉里,双手插进裤兜,转过身来说:“实际上,我想说,那个骂爱德华医生的赌场老板指的是我。”

康斯坦斯摘下眼镜,说:“我也是这么想的。”

“我想,您是今天晚上才发现的吧?”

“是的。”

“还没有把您的发现告诉别人。”

“还没有。”

默奇森医生板着面孔,一边问着,一边回到办公桌后坐下,拉开了抽屉,接着又问:“梦里还有别的内容吗?”

“有。病人梦到他和爱德华医生在一个很高的斜屋顶上,他看见爱德华医生从屋顶上摔下去,死了。他还看到那个赌场老板躲在烟囱后面大笑,手里拿着一只小轮子,后来把那轮子扔了。”

默奇森医生坐直了,交叉着双手放在桌面上,说道:“这只小轮子代表的是什么呢?”

彼特森医生探身朝向默奇森医生,目光逼人地说道:“应该是一把左轮手枪。那个在二十一俱乐部威胁过爱德华医生的赌场老板,从背后开枪杀了爱德华医生,然后把枪扔在了加布里山谷的雪地里。那把留有凶手指纹的枪现在应该还在那里的某棵树下面。”

“我不太同意您的推断,一个很好的理由是,那把枪还在我手里。”默奇森医生说这话时,已经从抽屉里拿出了一把左轮手枪,将枪口对准了彼特森医生,“当我今晚说漏嘴,说我认识爱德华后,我就猜到会有什么事发生了。我知道,您会想到那个人是我。”

面对黑洞洞的枪口,彼特森医生保持了一位优秀的精神分析医生所特有的理智与沉着,面不改色地继续分析道:“您听说爱德华医生要来取代您的位置,很恐慌,几乎要崩溃了。您在他常去的俱乐部找到了他,他当时正和约翰·巴兰坦在那里吃午饭。您指责他窃取了您的职位,还威胁要杀了他。他设法让您平静下来,还告诉您,他正在休假,准备去滑雪。于是您尾随他到了滑雪场,躲在树后面,开枪杀了他。”

默奇森医生的罪行被当面揭穿,于是恼羞成怒地冲彼特森医生大吼道:“够了!您的故事真是荒谬可笑,您只能骗你自己!一个遭受感情打击的精神分析医生妄想通过解释梦来侦破案情。”

“在警察那里就不只是梦了,他们只要询问二十一俱乐部的侍者,就能知道您去过那里,侍者还会指认出,您就是那个和爱德华医生争吵过的人;在去加布里山谷的火车上,一定也有人看到过您,他们可不是在做梦。”

在这些很容易被警察找出的证据面前,默奇森医生再也无法辩驳,终于原形毕露:“我明白了。您的确是一名优秀的精神分析专家,彼特森医生,却是一个相当愚蠢的女人。当您把所有这些都告诉我之后,您以为我会怎么做?向您表示祝贺吗?您一心想着为您的病人找回清白,却忘了一件事——对杀人犯来说,杀一个和杀两个,惩罚是一样的。”他冷酷地摸摸枪管,眼里露出凶光。

彼特森医生直视着默奇森医生,冷静地说道:“您不会再犯杀人罪了,默奇森医生。”

默奇森医生冷冷地说道:“我本来没有这样的计划,但您就在这里。谁让您什么都知道了呢?”

“像您这样的聪明人,绝不会犯这么愚蠢的谋杀罪。上次您杀人,还可以说是因为精神不太正常,他们可能会考虑到您的具体境遇而不判您死刑,把您送进精神病医院,您仍然可以活着,读书、写作、从事研究。您可以好好地想想,默奇森医生。”彼特森医生说着,从椅子上慢慢地站起身,朝门口走去。

默奇森医生举起手中的枪,一直瞄准她。彼特森医生抑制住心头的恐惧,她知道,这个时候一定要保持冷静,不能流露出恐惧的神色,不能大声叫喊,也不能有激烈的动作,以免刺激到对方那脆弱的神经。她说道:“我现在就去打电话叫警察,默奇森医生。如果您现在开枪,那就是故意杀人,您会被视为一个心智健全的杀人犯,像一个心智健全的杀人犯那样被处决,为您犯下的罪行而坐上电椅。”

在枪口的威逼下,彼特森医生从容不迫地打开门,走了出去。对着已经关上的房门,默奇森医生的枪口终于绝望地掉转过来,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案情真相大白,约翰·巴兰坦重获自由。热闹的火车站里,布尔洛夫医生把一对恋人送到了检票口。他热情地握着巴兰坦的手,说道:“记住我说过的,只要你是康斯坦斯的丈夫,我这儿随时欢迎你。”

两人到检票口检了票。巴兰坦正要拿回票时,看到检票员又是上次那个人,就故意搂过爱人热吻起来,然后拿过票,一起进了站。看着这对并不分离却在检票口忘情亲吻的奇怪情侣,那个检票员又一次露出了无法理解的困惑表情。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