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章:夜葳蕤,始泮冰

这日日午,晴空万里无云,那一处杏花树下的长椅上,安安静静地躺着一个上了些年纪的老妇。她的花发整齐地披在肩上,只穿着素色的薄衫,手腕上戴着深檀念珠,整个人如同方睡醒般恬静安然,与世无争。杏花树是这座小院里唯一的亮色,而树后的那一蓬草屋,屋旁的那一畦春韭,愈发地像极了荒村野店贫苦人家,与泥墙外的暮春秀色格格不入。好像是,像是一块通透碧玉上沾染了一点泥尘,虽似瑕疵,却更似添了分旷野的泥土馨香来。老妇旁边,杏花绯色如雨,洋洋洒洒落了公子一身。一个坐着,一个站着,任一场花雨在琴瑟声里悄然沉默,仿佛是没了话说,仿佛是还没有开始。“你走吧。”那老妇终于开了口,却是一声逐客的叹息。留恋、不舍、无可奈何,又决然地望着,只是一个母亲对孩子所有的包容、割舍与爱。公子无声地点头,然后离去,亦如他来时那般寂寥,却又包含着无法言说的千言万语。老妇依依望着那背影,哽咽了两声,闭了眼。再睁开时,了然一片清寂,“爱恨聚散,贪嗔痴念,一生浮华烟散,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

这时,从树后蓬草屋里,走出两个女子,一个着绣金丝白莲的葱绿小衫,纯色的褶裙,温婉端庄,如春风秀雅,便是苏州虞卿。另一个,紫衣抱琴,面若皎月,婀娜绰约,如同画卷中走出的一般冷艳风流,竟生生压住了虞卿的秀色,惊艳了一地的江南杏花雨。二人走至老妇长椅旁侧不远处,就石桌前的小凳坐下,面色各异。其中那个紫衣的,正是昨日黄昏在叶家庄前拦住赵容宜的那一位,只见她目光幽幽地拨弄了两下琴弦,又放下,对那老妇道:“夫人不必为公子方才的话挂心。这几年来,公子虽未能回庄探望,但也时常念着——”那老妇忽然抬手止了她的话,摇头叹道:“云丫头不必说了,老身心里明白。雪生和念兴终究是不同,他太执拗,太死心眼了。其实,这样也好,没有必要羁绊在上一代人的恩怨里。人只有这一世,与其活在恨里,不如活在爱里,天天开心,和他爱的女孩儿一起,没什么不好,没什么不好……”仿佛自语般,须臾,她又向那紫衣女子伸出手,将她唤在跟前,抓起她的手,念道:“而云丫头,也该开心起来,该忘的便忘了罢!”这紫衣女子目色痛苦地望着慈眉善目的老妇,忽而伏在她双腿上呜咽了起来,抽泣道:“忘了,也是幸福的。只怕,忘不掉。”那抖动的瘦弱的双肩,仿佛最脆弱的紫雾,能随时被风吹散,只是这世间的痴情却终是缠绵在心里,怎么也挥之不去。

旁观着这一幕的虞卿,亦几乎要感伤得落泪,只是最后还是忍住了。说到底,这情爱来得再怎么深刻,也终究不是自己的,不能够感同身受。她默默地站起来,福身辞道:“夫人,绯云姐姐,我也打搅了半日,只怕柳大人那边也要来催,便先告辞了。”顾绯云沉浸在自己的悲伤里,只那老妇点了点头,末了又嘱咐道:“好孩子,只那璩丫头的事,又要麻烦你了。”虞卿心下明了,乃诺声而去。——再不离去,只怕连这局外人都要忍不住落泪了吧?虞卿无奈地笑了笑,行至挂有“杏花村”牌匾的院门前,回头望了那两人最后一眼,叹息一声,悄然离去。她只是和柳傲听说叶庄主携妻归庄,便来“瞧”柳七七的,仅此而已。独自走着,绕过假山嶙峋的后园,刚转了一处回廊,便迎面撞上一个人,将将站稳了,便又听见一串歉语,再定睛一看,没意料这女子竟是阔别数日的小赵公子,乃讶然笑道:“怎的是你?”赵容宜站稳了方才看见自己所撞之人竟是苏虞卿,一时也惊了笑道:“久违了虞美人,只是我这会子忙,待有空了与你说话去。”言毕,便急色匆匆绕开虞卿而去。虞卿暗暗纳罕,而这时前面有婢子来唤,她不容多想便随那婢子离去了。却说赵容宜经那全素素闹腾了一阵子,终于得了空,却四处都寻不到雪生,一时惊惧交加,便慌了神似的。这会子撞了虞卿,也跟失了魂般,整个人都恍恍惚惚的,虞卿虽有心说上几句,却奈何没了时机。

满园春色,一抹鹅黄倩影,穿梭而过。

只是,凭的不过是旁人几句简单的指引,你又怎么能够真的找到那与世无碍的尘外杏花村呢?赵容宜啊赵容宜,这十年来你便是这般在寻我的么?不停地找,不停地迷路?看着那滑稽的一幕,楼上的人轻笑了两声,吩咐一旁的小厮道:“再不去找她,又该迷路了。去,将她带到葳蕤楼来。”小厮偷笑着应声下去了。只是楼上的人,还静静地俯瞰着远处园中那已然迷踪的女子,心里所有的阴郁便都像顷刻间一扫而空。而此刻落入那人眼底的赵容宜,却跟一个被丢失了的孩子般,无望地找不到出路。仿佛、仿佛一遇到跟雪生有关的事情,自己就会变得六神无主,变得连路都不会走。她颓然地倚靠在一处假山上,黯然叹道:一个好好的后园,为什么也像是一座迷宫呢?我明明是按照他们说的路在走,为什么还是迷路了呢?雪生,你究竟在哪里……伴随着时间的推移,记忆变得愈加糟糕,而那个雪夜的诀别,便如同一个复苏的恶咒般,开始让人慌张。

午后的阳光,带了些初夏的燥热,闷在赵容宜身上,便浑身难受,就连心里也难受起来。直到那小厮寻到赵容宜,说公子在葳蕤楼等她,这难受才慢慢消解,整个人也渐渐明朗轻快起来。一步步地接近,心跳的速度便一点点加速,到那小厮提醒她到了的时候,一直埋头胡思乱想的赵容宜竟吓了一跳,便让那小厮也暗暗惊了一惊才了然退去。她深吸一口气,长长吐出,朝小楼中走去,头脑里一片混乱。这本是极朴素的一座双层木楼,却因了那人的风华,在太阳光的照耀下,有了冰雪消融的春回之息。只见雪生站在窗栏前,静静地望着她,而她行至门口的步伐,也因这一眼而定在了原地。记忆中的雪生于她而言,似乎只是一抹惊艳绝俗的模糊背影,尤其在这一刻的凝望下变得愈加模糊不堪了。四目凝望,包含了太多的言语,却又无从说起。无论曾经多么狂热,而今却是已然横亘了十年的鸿沟,赵容宜突然又举步维艰起来,无措地皱了眉。而雪生,仍旧是那般清癯淡雅,面容里没有丝毫波动,只一双狭长流波的凤眸里,写满了灼烧的深情与无可奈何。他知道她在怕什么,而他,又何尝不是呢?很难想象一个人在熬过了那样非人痛苦的十年之后,还能走至这样一刻;很难想象这样一个曾经潜心修道、孤绝红尘的公子有一日竟也要籍着醉酒来面对自己想见却不敢见的人;很难想象自己在面对那个叫冬歌的少年时心里也会感到噬心啮骨的妒忌,很难想到,那个人,竟然是自己,他轻叹息了声,想着,雪生早已认命,只是赵容宜从来都不会知道罢了。无奈地眯了眯眼,他终是缓缓朝赵容宜走去。而赵容宜看着他朝自己走来,不可置信地瞪大了双眼。可是,这分明就是雪生啊。——

可是、可是如果这只是一个梦呢?

赵容宜愣愣地看着雪生一步步走向自己,看着他站在自己面前,看着他将自己的手拉起,在手心里捏了捏,又将它放在他的心口,看着那双高深莫测的眼睛里流溢着自己恍若从未见过的温暖,一颗心突然猛地跳动起来,激烈得像是要从胸膛中跳出来似的,“雪生,我……”正待要说的话,被雪生的两根手指按住,那炙热便从嘴唇上灼烧起来,一点点燎了整张脸,如酡红的火烧云般,不停地蔓延着。雪生初展冰绡一笑,一只手抚上那灼烧的脸颊,一只手按住胸前的小手,轻声道:“感受到了么?”赵容宜呆呆地望着那笑容,目眩头晕般点了点头。时光仿佛倒流了许多年,那一年沁雪园里,那一笑的刹那芳华……可是,可是,时光真的可以倒流回去吗?我们真的可以在一起吗?这一切似乎太突然了,赵容宜还没有准备好接受的时候,就已然稀里糊涂地接受了。仿佛,彼此恐惧的两个人,都丝毫余地未留地将对方绑在了自己身上,带着哀恸的嘶声力竭。

这时,只听得雪生叹息了一声,道:“容容,不许胡思乱想。”

赵容宜回过神,定定地看着这个不一样的雪生,仿佛看了很久,仿佛怎么也看不够,忽然展颜一笑,坚定地皱眉说道:“雪生,我不想自己拼尽全力得来的只是一个命运,告诉我这是真的,看着我的双眼告诉我,说你是雪生,你是真的,你爱我,你再也不会离开我。”说着说着,昨夜的情景似乎又从脑海中闪现,她险些咬到舌头,脸便也更红了,就连呼吸都似惹了那羞恼,变得沉重而脆弱。可是,赵容宜似乎较劲了,一股来自性情里与生俱来的执拗与坦诚偏偏让那一双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雪生。这一刻,更多的是患得患失的紧张吧。

“我们都是真的,没有在做梦。”雪生凝视着她,又仿佛是在对自己说一般,“不要再胡思乱想,这一切都是真的……而我爱你,比以前更甚。”赵容宜的眼泪忽然一下子决堤般淌了出来。她扑入雪生怀里,狠狠地揪着他的衣襟,嚎啕大哭起来。她似乎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哭,不知道自己这一刻在想什么,只是条件反射般哭了起来,仅此而已。而雪生只是无奈地抱紧了她,一句话也不说。而过去的十年,便如同一个远去的再也不会回来的梦魇般,随着这一线明光消逝了。叶衢这一生,本是以仇恨为起点,最终却走到了情爱的终点,说起来有些荒唐可笑,但那终归是前一代人的恩怨,不该牵扯到赵容宜身上罢了。师傅的话恍惚还在昨日,那年初入中都,师傅说,雪生,你知道为师为什么要给你取名叫“衢”吗?衢者,歧也,为师希望你不要再追究过去的事,好好地走你该走的路。那一年,青衣如素的少年,还只有十七岁,不解地反问道:何为该走之路?师傅只是摇头叹息,沉默。因为他去中都,本来就是为了查找当年杀死父帅的凶手。后来……后来的事情似乎有些出乎意料了。赵容宜便是那个意料之外。也难怪师傅总不经意间流露出对赵氏的敌意,禁止赵容宜籍赵二公子接近自己,难怪在元宵灯节那件事后从来不发脾气的师傅也大发雷霆。然,所有的难怪,连着那一盅甜蜜的毒,连着那场大雪里无望的诀别,都不及这十年入骨的思念,十年锥心的隐瞒,还有这一刻铭心的爱意。所以说,爱是解情毒的唯一秘方,赵容宜便是雪生复仇的终点。衢者,通达也,走过的歧路,便不要再去追究了,因为这一刻的通达才是最真实。雪生紧紧地抱住怀中的人,一直抱了很久,很久。

叶衢,小字雪生,号涤缨居士,世称公子涤缨、江漓神祇等。但是此刻,在赵容宜的生命里,仅是雪生而已。

这日葳蕤楼上,灯明彻夜,两个久经离别的人,在窗前相拥着看了一夜的星月,谁也没有多说话,仿佛一旦触及过往,这一刻的宁静便会消失不见,事情便会更加糟糕。很多年以前,似乎也有过这样一个夜晚,只不过那时是秋夜,这时是春夏交替的夜,换了时空,换了心境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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