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褪色,晨曦渐起,葳蕤楼笼上了一丝明亮,雪生低头望向怀中赵容宜的时候,她已然累得睡了过去。只是她的手,仍抓着他的袖子,睡得极不安稳。轻轻地将她抱起来,放到内室的软塌上,坐在榻边凝望她的睡颜,这种不真实宛若梦里虚烟般的美好感,竟似从未有过似的,笼罩了公子整个人。这样安静,这样美妙,这样深入灵魂。慢慢地,他伸出那冰玉般的手,轻轻地抚上那过往十年里只得在梦中触碰到的容颜,心里涌起一阵阵熟悉的惊跳,近乎痴迷。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他无奈地轻叹了一声,就像是折服于不可逆转的命运般,思绪无可奈何地被回忆被拉得很远,远到了那年他初入中都时的萧索。
雪生这个人,经历了幼时坎坷的颠沛流离,变得沉默寡言起来。他冷傲漠然旁观这世界上所发生的一切,冷静得仿佛一个活在世外的高士,这也是他和叶衡最本质的区别,——他的灵魂里有一种冷,那是对一切的看透与厌恶,对自身、旁人、这充满喜怒哀惧贪嗔痴的苦海。所以他的一生,似乎只有一件事,那便是在替父亲报仇后结束这一世的嗔怨凡心,随师傅潜心修道,游方之外。
“师傅,那个人是谁?”彼时,入中都的涤缨居士,不过是以结束一场仇怨为始。
“真人不入,入则非真,不忘其所始,不求其所终。你既拜我为师,便应如此待己待人待物。”国师的话,是庄生的宗师奥义,而雪生亦曾悟过,——清心、寡欲、出于世外。但是——
“既不可忘其所始,师傅为何偏要瞒我?那个杀死父帅的将领,究竟是谁?”如果一个人不知道自己从何而来、为何来到这世上,他又要如何去了忘或不忘这一世的浮华?忘字,亡于心上也,若无心,何可言忘?若无亡,心将何往?十七岁的雪生,只是个将自己困于厚厚冰层下的孩子,一旦冰泮,那孩子总该是要出去见一见真实的世界。而他见到的第一缕阳光,便是赵容宜。从最初地视如空气和冷眼冰心,渐渐地被那聒噪所烦扰,渐渐地为那不屈不饶感到好奇,渐渐地被那入心的温暖丝丝瓦解,渐渐地被那笑容所迷惑,渐渐地有了气恼和哀愁,渐渐地不再冷静和镇定,渐渐地开始察觉和抗拒,渐渐地开始重新认识这世上一切的所谓浮华……雪生似乎也记不清楚了,因为那多么的日子,那么多不知疲倦的喋喋不休宛若锁魂咒语般缠绕不息,他仿佛怎么回忆都回忆不完。那时候如同精灵般的赵容宜,一个突然闯入他的世界的意料之外,从什么时候开始,竟成了他的一部分,想要去抗拒却已然无能为力,因为她已经潜滋暗长地渗透进了他的灵魂里。而这一切,只是在失去之后才幡然醒悟,又用十年的禁锢作为惩罚。
一朝秉花容,两岁与君宜。便简直如同一个残酷的谶语般。
死生,命也。人之有所不得,皆物之情也。泉涸,鱼相与处于陆。与其相呴以湿,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那时候的雪生,因了和赵容宜在元宵灯节上的一场闹剧,惊动了整个中州,亦惹怒了素来不绊尘世的师傅。“你不能和她在一起,她会毁了你半生修为,一世灵根。因为你想杀的那个人,你一直查不到的那个真相,便是这女孩的父亲。”国师残酷地望着他,冷冷地说道,“十多年前的无名小卒,今日战功赫赫的东亭侯。世事无常,不该以有常色论之,更何况你的国早已亡故,你的父帅,——便并没有仇人可寻。这一切,都只是你的执念而已。”然,这一切只是镜花水月一场、明月芦花一梦,为何要让赵容宜这个人出现在雪生死水无澜的生命里呢?造化弄人,而我,偏不信弄人的造化。那日,是个异常寒冷的雪夜,雪生依照约定去见赵容宜,见到的却是一个留发的道姑,一个自称是赵容宜母亲的人,一个籍赵容宜名义给他下毒欲置他于死地的妇人。那个妇人说,宜儿是个天真快活的人,我不能够让她知晓一切,所以你得死,所以所有的罪孽就由我一个人来承担罢。直到那一刻,他似乎才不得不屈服,不得不去接受造化给他所有的不公。那是容容亲手做的杏花冰糕,她说她学了很久很久才学会,而他一定要吃完。可是,那是毒,他们都不曾听过的、最甜蜜的致命之毒,赵夫人暗自从江南带来的毒。在他血液里一丝丝蔓延。他就快要死了,第一次开口求人,第一次卑微如草芥,只求赵夫人给他一个机会,让他去见那女孩最后一面,那时候赵夫人应该是震惊的吧,因为她完全不可能相信雪生竟真的爱着她那“一厢情愿”的傻女儿,而作为涤缨公子的阆寰台的雪生,他分明是那么高傲冷漠的一个人,一个藐视皇权、藐视一切甚至于拒绝帝姬拒绝宫宴的人,可是,他竟也会为了赵容宜向鸩毒自己的人跪地祈求,低至尘埃。然而,在远远看到那个满面笑容欢快地朝枯树亭奔来的俏丽人儿时,他冰冷的心里,巨大的不舍的痛意弥盖了一切,那恨、那爱、那毒、那跪、那耻辱与冷漠,都被那一脸天真无邪的笑容摧毁,便比这世间最毒的蛊还要可怕,刻骨铭心,让人死生不悔。“赵容宜,我这辈子都不想再见到你了。”留了决然,夺了碧箫,仓皇而去,一如过往的一切,这一世的命。其实、其实是想见不能见,想留不能留,再也不能够罢了。那一夜的雪很深,很寒,甚至于阻碍了他离去的步伐。——然而,我想要放下一切与你共品杏花冰糕时的心情,终究只是涸水一刹然的挣扎,终究是没了下落。不能相依相守,不能再看你笑靥如花,不能再听你没完没了的吵闹,不能再感受你小心翼翼的偷吻,不能品尝你做的那些难吃的点心,不能重新去看看你眼中的世界,我这一辈子,便这么戛然而止。容容,你永远都不会知道真相,因为这真相会随着我的死去,一起化为灰烬。这世上爱你的人那么多,他们都愿意为了你去承受一切,而你,便要这般一直一直,快活地活着,多好。
赵容宜,是雪生这一世的劫,比最惑人的蛊还要毒,偏又让人生死不悔。
那时,赵夫人心思缜密,下的毒是慢性的,或许是为了让雪生尽快远离,或许又是留了一丝余地。那原因已经无法考究 ,而雪生便在毒发前离开了中都,将自己一切的不舍告诉了从南方来的弟弟,叶衡。——她是这世上最好的女子,最快活的女子,我喜欢她的笑,喜欢她一直这样天真无邪,所以,请不要去打搅。雪生昏死之前,将那碧箫给了叶衡,便是这一世的夙愿之信。死者已矣,谁又会去违逆那刻骨的夙愿呢?然,世事难料,雪生从昏睡中转醒时,没了叶衡的踪影。而他竟也是没有死成的,因为他遇到了一个叫顾绯云的人。他不明白这个女子为何要不顾一切地救他,从来都没有明白过,也没有想要去明白。因为冰棺里的三年,瘫痪的六年,是在沉眠与清醒、梦魇与现实中流转不休的九年非人光阴。他开始颓丧、思念、怨恨……但也只能不言不语地躺在不休的梦里。这才是,最狠毒的鸩毒了。不想死时,却命将终;想死时,却死不了。在不生不死里,不能动弹,不能言语,便如同一个宿命的木偶般,独自一人体味最可怕的清寂孤独,和历久弥深的思念。 等到病情好转时,已是几年之后,顾绯云带他寻到他多年未见的娘亲和二弟,也只是短暂停留相聚,叙话离散。可是,听到那些“一青一白,逍遥江湖”的碎语,从叶衡那里听到那人真的竟活得那般潇洒自在,那般快活,心里便涌起狂肆的哀凉、还有妒恨。以为会一直恨,以为会去复**毁灭,却终不敌几日前在江陵遇见叶衡时,他那似叹非叹的一句:“原来她竟是寻了你十年。”只一句话,便足以化解所有的仇怨,带给他巨大的震动。那本是他第一次答应顾绯云的请求,同意陪她去看临水碧烟阁的流觞宴,却因为叶衡的一番话,只能转向苏州。不是不知道自己弗约的不信和顾绯云被弗约的失落,只是这世间的一切在与赵容宜相抵触时,雪生只是本能地选择了后者而已。或许,只有他自己最清楚在即将要见到自己朝思暮想的那个人时心里是怎样的复杂激宕。
原来,在他不生不死的十年里,她亦执着地寻了他十年。——“十年和十年,是不同的,是不能够对等的,然而,这又有什么关系呢?我是雪生,我爱你,我再也不会离开你。这世间的一切,充满了阴差阳错,得到与得不到,往往只在一念之间。一念成佛,一念成魔,一念便是十年的生死不相知,这又要怪谁呢?怪发生在上一代人之间的仇?怪我的沉默寡言和你的天真无邪?还是怪这无常的命运?佛言爱欲之人犹如执炬,逆风而行,必有烧手之患。可你偏要这么傻,傻傻地逆了命运给我们的桎梏,傻傻地找了我十年等了我十年。赵容宜,你真是这世上最傻的人。”然,雪生与容宜之间,有着太多错过。那一次,亦然。他从江陵出发向苏州的那一日,正是赵容宜从苏州出发抵达江陵的那一日。而江波上那一眼的慨然,又只是赵容宜一个人的。那日在苏州遇到顾绯云的旧友苏虞卿,在无意间得知赵容宜已经去了江陵的那一刹那,一种被命运捉弄般的无力感再次铺天盖地席卷而来。他怔忡立于船头,静静地看着那江水延伸到望不见尽头的地方,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漫长的分别,让我们变得陌生,变得胆小,变得更加糟糕,更加小心翼翼和举步维艰,也变得不再像是从前的自己。
刹那间的沉思,被风带过十数年的光阴,不留痕迹,只在心底。突然,似是又想起了什么,雪生狠狠地蹙了蹙眉,凝望着睡梦中的赵容宜,在心里无奈地叹息。赵容宜啊赵容宜,你知不知道当那少年拿着那碧玉箫出现在我面前的那一刻,我心里究竟有多么妒忌、多么害怕,你一定想象不到,那时我想杀他。如果我杀了他,如果——许是那一刻陷入了百感交集,手中的抚弄,惊醒了并未深眠的赵容宜。赵容宜睁眼看到雪生,须臾笑道:“睁开眼时就能看到你,真好。”
雪生也笑了,那笑容虽然仍是凉的,却并不冰寒。他脸上的不动声色,便丝毫破绽不露,仿佛仍是十多年前那般。他俯身吻了吻赵容宜的眼睛,轻声落在她额头上:“天还未全亮,你再睡会儿。”
“好,”赵容宜笑道,“那你也一起。”
雪生摇了摇头道:“不了。我去看二弟和全素素,他们现在似乎闹得,——不是很好。不过你不要担心,醒了之后来前院找我,我在那里等你,那时一切便都没事了。听话,放心闭上眼睛。”
赵容宜微笑着点了点头,然后乖乖闭上双眼,一直到雪生离去,才缓缓睁开,又掀了薄毯从床上跳起来,匆匆地向外走去。她想,以雪生的性格,既然是他说的“不是很好”,那便是真的很不好了罢。然而她却不知道,这一次,雪生是真的想要使她放心,才这般明说。十年的分别到底还是隔阂了许多,而人们又总在潜意识里去相信自己记忆中的信息。十年前那场突如其来的离别,本来就是误会重重,到而今,从不曾有过多少信任感的两人之间,又怎么可能因了这简单的一句话而变得默契十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