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第 1 章

上午十点,我引着一对青年男女走进会客室,心情愉悦,这份愉悦能一直保持到午饭时间,如果苏菲不来打扰的话。每每离开座位超过十分钟,总被她及时地逮回去,搞得人很恼火,但今天似乎能例外,她在忙着准备文件,无暇想起我。

她热衷逮我,象小猫抓耗子的游戏,不为吃,为娱乐,用固定不变的借口把我寻回她到身边,眼里带着心满意足的笑。她的笑很淡,淡到只有我能发现,毕竟跟她混了段时间,一些脾气秉性特点大致掌握清楚了。

苏菲是典型的法国人,四十出头,高大纤细倨傲略带神经质和控制欲,她喜欢我象个影子一直跟在身后,当然是指上班时间。下班的钟点一到,她从不延误马上离开,用苍白瘦长的指头夹起一根烟,边走边抽,满头银色的长发吊成马尾,赤脚踩着小羊皮鞋,如风飘过,留下一路浓郁的香水味。她很自觉,从不在办公室里吸,指间的烟在电梯抵达时,捻灭在旁边铺满白色石英粒的垃圾桶顶端,然后昂着脑袋跨进去。染了点点口红的烟很有风骨的立在那,如她挺直的脖颈。

她很漂亮,人高马大的醒目,在我们这样的慈善组织里见到如此另类的人物,是个奇事。大众眼中的NGO组织应该是一群充满爱心、笑容可掬、朴素至极的人,所以见到苏菲这样,完全可以登上时尚杂志封面且气场强大的异域美女,无一例外先要愕然几秒钟。

苏菲在法国从事社工督导,受项目邀请以半援助形式来到中国。社工,是社会工作者的简称,在中国已经有大学开辟了这个专业,但就业情况很不理想,导致社工系毕业的学生统统改行,因为没有一家用人单位能搞明白他们大学四年学了什么。改行还有另外一个原因,专业对口的非营利组织不能提供相对满意的工资,甚至不如月嫂的待遇高。

我所在的机构恰是一家为国内各类NGO组织提供培训的NGO,瞧,说起来多绕嘴,换言之,我们的客户是国内各类非营利组织,为他们排忧解难,提供培训和资源共享是我们存在的意义。苏菲是培训项目中聘请的专家,主讲社工服务,而我作她助手兼翻译的同时承担了发言人的职务。非常庆幸她的项目周期只有半年,不至于在更长久的时期内遭受折磨,因为我讨厌别人控制我。

“咖啡还是茶?”

美女答道:“如果有咖啡最好喽。”

我将泡好的咖啡端到他们面前,微笑道:“不好意思,只有速溶的。”

我的办公室有咖啡机,现磨的,可惜不能去给他们端。

一头浓密卷发的美女嫣然笑着:“谢谢,我们已经很满意了,昨天去的那家NGO他们只有清水一杯。”

我心里说,对了,慈善组织应该只供清水,你们是遇到我了,否则也是清水一杯。

旁边男士伸出白净的手,很优雅的捏住纸杯,我暗挑了下眉头,赏心悦目呀,这对男女的顺眼指数很高很高。抬起头,正对上他凝视的目光,很黑很亮的眼睛,唯一的缺憾是眼神不够温和,透着点肆无忌惮。我又笑了一下,“小心烫。”

没人不为我的善解人意服气,每个行业都有自己的特点,做慈善的人也有,什么?圣母。在众人眼中我们是悲天悯人的典范,无私的帮助所有需要帮助的人,我们头顶都带着一圈光环。

他微倾了下头,嘴角勾出一抹漂亮的弧度,我的愉悦到了一个高点。欣赏美丽的事物,人的心情怎么能不好呢。

年轻男女是我从前台行政小姐手里接过来的,据说他们希望了解国内非营利组织的情况。每天都有这样的人或组织造访,接待的任务归公共事务部,我揽这事主要为了打发时间,还有远离苏菲。

美女的普通话不错,没有嗯啊的点缀词,大概是意识到自己浓重的广东腔,讲得很慢,“我们从香港来,想了解这里的非营利组织,公司希望有机会资助孤残儿童。”

我点点头,将机构介绍插页递给他们,也放缓语调,“非常感谢你们的善举,我们与国内的非营利组织都有合作,非常愿意提供这方面的资料。”机构成立三年已经小有成绩,被煽情的文字、图片渲染得更加成功,仅仅看介绍就能让人心生崇敬。我没谦虚,也猛着用词,介绍与我们有过合作的儿童慈善组织,忽悠成功了,说不定哪家能收到一笔捐款呢。

一直在旁肆无忌惮看人的男士忽然发话了,他的普通话更好些,略有点广东口音,“你们接受捐款吗?”

我微微转头看向他,目光尽可能柔和,面带笑意,“原则上我们与国外的基金会合作,通过项目得到援助,目前还没有接受过企业和个人的捐助,但是并不排斥任何捐款行为。”

“你是本地人?”他在我的回应下开始低头啜着咖啡,这句话很大程度变成了对着杯子讲的。

这会我应该用更和善的笑脸说,是的,土生土长的燕都人。可他的态度让人不舒服,缺乏起码的礼貌和尊重,来这里的人都是一副很友好的态度,因为我们之间进行的是很高尚的事,他们用钱来交换,交出金钱换回心理上的满足,他有些漫不经心了。

旁边的美女低声清了下嗓子,听得出来是提醒的意味,我适时地屏蔽了前面的问题。

冷场中,门轻敲一下后豁然打开,苏菲美丽的蓝眼珠盯住了我,“安,我需要你。”

是,你老是需要我,没有一会能离开我,但是现在,我很高兴她的需要,“好的,马上来。”

我的笑脸在青年男女面前保持始终如一的热度,“非常抱歉,我要离开一下,下面会让我的同事为你们介绍情况,请稍等。”

一直低头的他这会抬起来了,又勾起了好看的唇角,“我们可以等你,你介绍的非常好。”

我不动声色起身,将椅子归回原位,继续笑,“不好意思,忘了介绍,我是安可,这家培训机构的翻译,刚才是代替同事做了接待,现在要去忙自己的工作了。很高兴见到你们,希望你们能找到满意的慈善组织。”

美女也站起身,我对她的礼貌很满意,忽略了旁边那人的无聊。

“我叫Lisa。”她掏出名片递过来。

我双手接过,“好的,不过我没有名片,抱歉。”

“没事。”她很温柔的笑笑。

旁边的男子啜着咖啡,喝得浑然忘我,坐得稳稳的。

出了会客室,我的笑脸立刻垮了,这段小差有点不走运,想放松却没达到目的。走到公共事务部的小茗那,将名片塞进她的名片收纳盒里,“有俩香港的,你去吧。”

小茗正在淘宝上选购一双鞋,为要哪个颜色发愁,不愿意动身,她点开了行政小姐的MSN,看样子是派她出去接待。出于增添娱乐谈资的目的,我传递了让她马上起身的关键点,“其中一个是祸害,长得很正,你去评评多少分,一会交流。我走了,老规矩。”

小茗果然立刻站起来,又正衣服又顺头发,而后快速点击几下,“我把链接给你,帮我参谋下要哪个颜色,走了。”

我晃回办公室,苏菲从文件堆中抬起头,“安,我需要周五培训的文件。”

瞟一眼她的方向,才给她收拾好的桌面又遭了劫一般,“好,我发到你邮箱里。”坐到电脑前,调出来发给她,为小茗斟酌着选了颜色,接着去自己常逛的两个店看看。马上又要开始无聊时,敲门声响起,小茗的脑袋从门缝中露出来,“安,有些资料需要你翻译,麻烦你过来取一下。”

我站起身,很郑重,“好的,马上。”

走出办公室,她甩个撤的眼神,我心领神会,去她办公桌上随手拿了一份文件夹,去了楼道间。

她已经在了,满脸花痴,“祸害,绝对是祸害了,我顺手打探了情况,罗见峰,看见的见,山峰的峰,香港人,三十一岁,在燕都呆一周。”

“手段越来越高了,怎么查清岁数的?他老实告诉你了?”

小茗很得意,“我要求他们出示护照,为了核实情况。”

“电话?”

她一下泄气了,“没搞到,那个女的说有事可以联系她,她留了酒店的电话还有私人手机。”

“完了,”我把文件夹放到台阶上,一屁股坐上去,“不过,你可以借着给他们送资料再去进一步聊聊,三十一岁配你正合适,大三岁,香港也比较合适,不是台湾人就行,我讨厌台湾人。”

小茗大大咧咧的也随着一屁股坐到台阶上,“我现在不挑,是男人活的就行。”

我想了想,这要求挺低,怎么一年多了没一个能站到她身边的?从我来这里工作第一天起,就看着她整天为了男的活的发愁,大街上随便拉一个也能满足这简单要求呀。

她继续大大咧咧的将脚从高跟鞋里退出来,穿着肉色丝袜的小腿挺到了台阶上,乱抖,“我是一步没赶上,步步赶不上。上大学时我妈非说学习重要,政治面貌重要,逼着我整天写申请,进学生会当干部,大好的青春年华全交给了鸡毛蒜皮的破事。等毕业了又说要独立自尊不能庸庸碌碌,你说我要那么多自尊干吗,到了这会没自尊的到处打听人隐私去。早知道跟你学,上大学时就早早霸下一个人,现在也省得象个烂白菜似的被人挑来挑去。”

我拿出兜里的纸巾开始擦鞋,鞋帮、鞋跟一点不落,基本上擦完了小茗的牢骚也结束了,那时就能正常跟她说话了。瞧我这可怜,不是被苏菲逼得四处乱晃就是忍受小茗的抱怨。

刚擦完一只,小茗的手机响了,她接起来嗯了几句,挂断,“走吧,你有活了,广东的一家NGO让咱们过去做培训,你跟他们说鸟语去。”小茗管广东话叫鸟语,每次听着对方大舌头似的讲普通话就烦。

刚迈出楼梯间,正遇到苏菲在楼道内挨个办公室探头呢,我立刻抖开文件夹与小茗低语:“她一分钟也离不开我。”

小茗也看见她了,配合的指一下文件夹上面,做出认真探讨的样,“我也离不开你,亲。”

我啪的合上文件夹,大声来了一句,“为什么?哪有这么急的?半小时就要交稿,我还没看过他们的资料呢。”

苏菲在楼道内等我,很关心,“安,出了什么事?”

“有份稿件要马上给杰西卡,国内一家NGO等我沟通,天,忙死了,你是找我吗?苏菲。”

她马上向回走,“你很忙,我等一会再来找你。”

小茗在我身后悄声嘀咕,“别叫我杰西卡,我叫李幼茗。”

我心里说,不乐意这名字干吗不对着她说去,跟我抱怨没用。

李幼茗不如我有气魄,苏菲来了这里后给每个人起了新名字,只要没有外文名字的,她都给按上一个。我也没能幸免,我跟她扛,用大段的英文,其实这显得我很不友好,但形势所迫,我忘了团结和谐这事。苏菲英文不好,她不屑于说英文,法国人都瞧不上英文,她后来承认跟我抬杠那天,说的英文赶上一年的总和了。

她也不想想,我们这样的草根组织,每天被人听着呼唤英文名字,多小资、多脱离群众呀,要让人家觉得我们很质朴,彼此称呼老王老李,张老师赵老师那才符合身份。

最后她败下阵来,“好吧,安,我叫你安。”

我说:“很好,认识你真高兴,苏菲。”

她说:“你知道吗,我有一个中文名字,梅丽。我喜欢中国的梅花,很孱弱很孤独,丽这个字很美,你认为呢?”

我没好意思告诉她,这两个中文字的发音与‘美丽’没区别。在中国,女人叫美丽、男人叫英俊都是很傻的事,好像柴禾妞和自恋狂。试想每天工作中,‘美丽’‘美丽’地叫她,听着够弱智吧。我似乎总有机会见识各色人物,象她的前任,一个美国老人,爱洗手,每次洗十分钟;还有他的前任,年轻的英国社工,有点轻微忧郁迹象的男孩。

我说:“我喜欢这个名字,不过,它太私人化了,不适合在办公室叫出来,你可以告诉最好的朋友,你的中国朋友。”

所以,她欣然同意我叫她苏菲。

苏菲在这里只能讲英文,因为她的项目周期只有半年,机构不可能另雇一个法语翻译。她从最开始的抵触,到后来也能大段讲话,人吗,都是惯得,什么不爱说,是没人逼你。

她的主要工作是针对培训人编出各种适用的教材,当然了,不是长篇巨论,最多是三天的培训内容。我根据她的观点和内容,翻译成PPT文件,培训时添加骨肉,呈上给听课人。

第一次合作,苏菲很不解,她两分钟讲完的内容为何到我翻译时变成了近五分钟的话,她看我的眼神很戒备,怀疑篡改了她的思想。

培训中间休息时,她叫住我,要求用英文重新翻译一遍给她听。我已经讲得嗓子冒烟,想马上歇着,哪有力气再重复,劝说着先去休息一会。

她很傲慢,说抱歉,我不知道你的中文表达了什么,需要你复述一遍内容,否则会跟机构要求另派助手给我。

我最讨厌被人威胁,扯过个听课的姑娘,指着一项内容问她:“关于这点,你刚才听明白了?”

姑娘点头,亮出她的笔记,“我都记下来了。”

“好,”我说:“就这个观点,麻烦你对着她讲一遍你的理解,我来翻译,慢点说。”

噼里啪啦译完,苏菲老实了。

我没客气,继续用英文对她说:“今天来参加培训的都是服务在一线的员工,他们的文化水平普遍偏低,很多人甚至不知道社工的概念,只是凭着热情和爱心在工作。如果我把你的观点讲完,没问题。但实际上对他们没有任何帮助,太空洞。我要加上很多辅助的解释,用他们工作中能用到的例子加以说明,才能使这个观点变成有效的指导融入到工作中。你的培训只有一天,我对他们工作背景的调查已经进行了一周,不是你们西方的理论过来都要照搬,我要结合实际情况,你理解吗?”

那次,苏菲被我彻底拍唬住了,她说:“安,你象豹子。”

我也彻底没劲了,不过还是给了她面子,夸道:“你是牵着豹子的美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