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第 2 章

那次,苏菲被我彻底拍唬住了,她说:“安,你象豹子。”

我也彻底没劲了,不过还是给了她面子,夸道:“你是牵着豹子的美女。”

成功糊弄走苏菲,我跟小茗去了她办公室,讲完鸟语,又在她那磨蹭到午饭时间,这个上午算是熬过去了。要说我的工作很轻松,当然有培训课时除外,按照我的效率,八小时的工作完全可以在1-2个小时内完成,但不能让大家知道这点,否则会有各种事由推过来。我一般装样子,让他们以为安翻译忙得要死要活。

下午,我在苏菲眼皮底下跟广东的姑姑聊天,她刚跟她女儿我表妹视频聊完,逮着我上线又开始牢骚。粤语对北方人来说完全是外语,没有一点能听懂的可能,我扯着脖子吼也没人知道在聊私事。姑姑抱怨说表妹不好好学习,整天就知道出去party、购物。我要是有个巨有钱的爹妈也啥都不干,整天打扮了出去玩。当然了,表妹每年十几万的学费在加拿大玩,是有点过分。

发泄够了,姑姑问我什么时候再出差去广东。我说,没准下个月能去,有个会在香港,要是有时间了去看她。

“香港?”姑姑的脸突然离得很近,象平时对我说悄悄话那样神秘,“要去香港,有空替我去看看你丛阿姨。还记得她吧?她老公上个月去世了,她来我这里住了几天,她心情不好,很伤心,可我一直抽不出时间去看她,你替我去看看?”

我摘下耳麦,去咖啡机前慢慢蓄满杯子,添两块方糖,搅动了很久,杯子中间的漩涡象一根尖利的锥子刺入心里。等那阵疼痛过去,我端着杯子回到电脑前,心情已经平复到聊天之初,“可能抽不出时间,三天的会,还有参观排得很满,大概连看你的时间也不保证有。”

姑姑不说话了。

我低头喝咖啡也不说话。

“没事,我自己去也行。”她对我笑,因为影像的原因,这笑很虚。

咖啡没有往日的香滑了,有点涩,“姑姑,那个,丛阿姨,有五十了吧?”

“没有,”姑姑很急,她已经习惯讲粤语了,嫁到广东至今有二十余年了,可这会她说起了普通话,“四十七,她跟我一样大,我们是同学你忘了?四十七,你二十二,她四十七了。”

我突然把头转向苏菲,“忘记问了,你上午找我干吗?”

她正在敲电脑,对我的问题凝神想了半天,才慢悠悠说:“我的房东说有事,请你跟他联系。”

我想起大概是要续合同了,“好,我去办。” www •тTk дn •¢〇

我对着姑姑说,“要忙了,先聊到这里吧。”

她的脸在电脑里有些虚,说不上是个什么表情,我断了线。

下班,小茗陪我一起走楼梯,高跟鞋在楼梯上嘎嘎响,很清脆的回音。换下了办公室的统一制服,我们恢复了本来面目。这季节已经是初秋了,我在短裙外面加了一件大毛衣,依旧斜背着能浪迹天涯的帆布包。

脱了工服,小茗又开始混搭派了。她的着装风格很诡异,不相搭的两种材质在身上出现的频率极高,譬如真丝上衣和卡其布的袋袋裤,缀满蕾丝边的紧身毛衣和阔腿牛仔裤。最雷的一次是穿了中国风格的红土布上衣,象农村花被面那种,下面穿了一条带洞的牛仔裤。我百思不得其解,后来过了很多天琢磨过来,那天是英国忧郁派社工第一天来上班。不过小茗很快发现他们俩沟通有障碍,立马放弃了这身打扮。

说实话,我跟那社工也有障碍,他不好好说话,年轻轻轻却很老派,总是用很长很拗口的英文单词,译的时候累得我脑筋盘结。这点我喜欢美国人,讲话简洁直白。

今天她的混搭风依旧不伦不类,白色长袖运动帽衫,下面是一条丝质的黑色长裤。我问:“你今天去哪?”穿成如此又青春又淑女的款式,十之八九有人要见。

“六人餐桌。”

我明白了,是某个交友网站提出的噱头,陌生的三男三女坐一起吃饭,互相挑选,最后总能蒙上一个,“祝你成功。”

小茗看着前面,脸上现出半惊半喜的笑容,涂了睫毛膏的眼睛噼啪乱眨,我顺着她超乎寻常的目光捋向远方,见到了一个半生半熟的脸蛋,上午接待过的男祸害。

“行啊,电放得很成功呀,”我拍拍她肩膀,“不打扰了,记住男女相处第一条,弄清他是否有家室。”

小茗双眼迷离,估计早听不见我说什么了,蹬蹬往前窜。

我拦住一辆出租车,这时候正是下班的钟点,能有辆空车简直是行了狗屎运。要说我平时很少这么腐败,机构那点工资只够买衣服出去跟朋友胡吃海喝的,不过每周三我必是奢侈的打车回家,因为有工要赶。完工之后,已经九点,我去厨房为自己煮了一碗馄饨,周末时包好的元宝馄饨,很香。

早晨换好工服,我拿着梳子梳头,更衣柜门上有个小小的镜子,恰好容下我巴掌大的脸,昨晚睡得很好,脸色红润,目光清亮。女人就是要睡,睡足了比吃个燕窝还补。

小茗踩着时间冲进来,嘴里叼着半块灌饼,一个有力度的躬身,我被挤离了镜子。

“别慌了,没迟到。”我回身替她关上门,更衣间很狭窄是过道改建的,如果是胖子能容下两个,我们都瘦站四个人没问题。她总是喜欢卡时间,我说早起一会,哪怕是五分钟也能从容一些,可她就愿意在床上赖着,说能多躺一秒钟都是很幸福的事。我鄙视她。

她一边脱衣服一边快速将灌饼换手往嘴里塞,我侧身凑过去,放好梳子,抽出一张纸巾放兜里,锁上柜门,退到门口等她。

换完衣服她的最后一口灌饼也吃完了,我递上纸巾,她抹着嘴,一起去办公室。

“有情况,你先去我那。”抹完嘴,她开始翻白衬衫的衣领。

我瞟一眼我那里,门还锁着,看来苏菲今天迟到了,不过迟到对她不是问题,制度是为我们这些小兵预备的,他们是大神不用遵守。

“我先把门打开,等会见。”

打开门窗、电脑,我拎起水瓶嗖的跑到了小茗的办公室,里面也是只有她一个,对桌的领导不在,“怎么个情况?”

她警觉的起身掩上门,压低了声音,有点鬼鬼祟祟,“你认识昨天来那个祸害吗?”

昨天的祸害,我怎么认识他,摇摇头。

“他昨天请我喝咖啡去了,把我激动坏了,以为有什么天降奇缘的事,结果,他打听你半天。”

我有点犯蒙,打听我干吗,“你说什么了?”

“我能说什么,有什么说什么呗。”

小茗并不知道我什么情况,她知道的全机构都知道。

“你二十二岁,英语专业,来机构一年零四个月。”

“你问他没有,打听我干吗?”

小茗很蔑视的瞟我一下,“我傻,干吗不问?不过,问之前我先明确告诉他了,安可有男朋友,在美国留学呢,他们感情很好。”

楼道内响起苏菲哒哒的皮鞋声,我侧耳听着,拐进了办公室,安静了,“他怎么说?”

外面接着响起了小茗领导的脚步声,他的声音很有特点,鞋底蹭着地面好像抬不起来似的,不能久留,我拉开门,正要说句蒙蔽人的话,小茗的声音也同步响起来,“他说他对你有兴趣。”

这个上午,我在椅子上牢牢坐着,苏菲对我的安静有些不适应,反复从电脑、文件后瞟过来,这不怨她,从给她当助手以来,我还没如此沉稳的在她面前停留过这么久,除了培训时。

一个男祸害对我有兴趣,这事不值得惊讶,我正当妙龄,模样不雷人,审美方式正常的男士有此意图也正常,可谁也没如此肆无忌惮的说出过,大多数人采取了迂回婉转的方式,请教问题或者间接表示好感,我也很谦逊,每次都谢谢人家的抬爱,说自己有男朋友了,真抱歉。他凭什么能嚣张成这样,仗着自己是特别行政区的人?国际友人也不能这样呀。再说了,他自己身边有个女伴,虽然什么关系不知道,这样毫无顾忌,是够极品了。

MSN上,小茗跳出来甩出一个大大的拳头,我的屏幕上都是支离的碎片,“老地方。”

我抽出一个文件夹,不急不慌的到楼梯间,她已经在了,穿着工服的小茗很正常,除了略带些狂热的八卦眼神。

“昨见过的那个罗先生过来给咱们机构捐了十万。”她迅速切入主题。

这是机构创建来接受的第一笔捐款,也是唯一一笔。其实总干事一直没放弃想募集捐款的念头,可我们在外人眼里不缺钱,盘踞着写字楼,上下都是公司白领的做派,与那些苦哈哈提供服务、着急取暖费而焦头烂额、为了机构生存四处化缘的民间组织比起来,天壤之别。

我哦了一声垫好文件夹,坐到了台阶上。

“今晚总干事宴请他们,在楼下的林记。”

我又哦了一声。

“罗先生特别申明,要你参加。”

我腾的站了起来。

小茗说完,倒坐下了,接着褪下高跟鞋,抖小腿,“总干事让我通知你,原话是:安可你一定要来,这事关乎十万块钱。”

机构总干事是个海归,四十多岁满怀壮志,聊起宏图常会热泪盈眶,不是激动,是难过。在这里做慈善太难了,尤其是民间组织。他本来在国外活得好好的,汽车洋房带薪假期,为了理想抛家舍业,老婆带着孩子在国外打工度日,不时还要接济他。十万块钱不是小数目,起码够半年房租水电了。

我也慢吞吞坐下,“行,我去。为了这十万块钱,豁出去了,就算把我洗干净送他屋里去也不反抗。”

小茗笑了,“美的你,要去也是我在前面,我比你资格老,这事要照顾老员工。”

我想说,咱俩的姿色都加起来也不值十万,争个什么劲。

机构没有应酬的机会,即使赶上春节聚餐每人也要掏出三十块钱交到财务那里。做慈善的人寒酸,比不上人家公司,吃饭K歌带抽奖。我们去小饭馆,大家敞开了点菜,宫保鸡丁、鱼香肉丝、尖椒土豆丝、麻婆豆腐,不用看菜谱,没有超过二十块钱的。每次的预算都花不完,剩下的钱归机构,算是捐了。这次去林记,升了几个档次,属于大吃大喝了。

为了出席的人选,下午总干事发邮件给所有人,广泛征询意见后,确定了五个人,公共事务部两人都参加,我和总干事,余下的名额给了会计,她负责带着钱。

容纳十人的小包间很宽敞,我们松散的各占一角,慢慢喝茶等着有钱人。大家都换了便装,只有我还是工服。我的衣服太随便,不适合今天这庄严的场合。小茗在MSN上说,本来总干事还计划给人家拍张举着大支票的捐款照片发到报纸上,结果人家瞧不上,说不要太张扬了。

我心里说,十万块钱对某些人来说不过是一次欧洲购物的开销,而对我们或者相类似的慈善组织,那是半年甚至一年的基本开销,他们哪能理解我们的感谢,那是发自肺腑的感谢啊。

门打开,男祸害和美女走了进来,一身休闲装,表情也很轻松,特别是美女,笑起来很感染人,想陪着她一起笑。

我们全体起立,恭敬的对两位财神陪笑脸。

总干事双手握上了罗见峰的手,感谢之情溢于言表,无法形容,幸亏他是为了这么崇高的事业,不然这热呼劲真误以为钱给了他个人呢。

会计已经卡着预算点了菜,这时招呼服务员上菜,我和小茗坐一起,位置恰巧对着祸害,抬眼就能见到他身上那件白色T恤。这个季节有点冷了,半袖T恤不合天气,不过有个好处,他腕上的手表更醒目了,厚实的精钢款,复杂的仪表盘几乎看不清时间。

小茗很端庄的将餐布别到碗碟下面,抚平,看我不用,拿过去铺到她腿上。我凑到她耳边,“够吗?不够我再去给你拿一块。”

她偷偷白我一眼,我知道她的小心,今天中午她特意去商场买了一件淑女屋的衣服,粉色的小毛衣,瘦巴巴的款式,怎么看都像借来的。

祸害不爱讲话,简单寒暄几句后对桌上的一盘鱼发生了兴趣,闷头拆鱼刺,拆得很慢,鱼刺很有秩序的堆在旁边的纸巾上,很快,白净的鱼肉堆成一座小山,他自然的端起放到美女眼前。这体贴入微的动作让全场的谈话停滞了几秒钟,总干事装作没看见,继续与美女就这笔捐款的用途做说明。美女也很自然,用勺子将鱼肉挖起放进嘴里,眼神没有瞟一眼祸害。我对这二人的恩爱和谐景仰得如滔滔江水,也为他厚颜无耻的表露鄙视得如绵绵群山。

小茗借着摆弄腿上的餐布偷偷凑到我身侧,耳语了一个字,“靠。”

小茗很少讲这类粗话,她表达愤怒都是用辈分来说明,譬如妈和奶奶。我理解她的心情,男祸害是有主的人,她白白惦记也白花了一件毛衣钱,冤啊。

我夹起一块肉送到她盘里,也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节哀。”

总干事与美女碰杯,为了感谢他们的善举,杯里是白酒,会计点菜时按照祸害的标准定的,没想到男的不喝酒,主动拿起了我们喝的果汁。总干事就替美女斟上了,这会碰了杯,俩人都很豪爽,一仰头干了。

男祸害皱了下眉,用粤语说道:“别喝酒,这里不是有果汁吗?”

Lisa美女转头对他一笑,也用粤语说道:“没事,这点酒算什么。”

“不要啰嗦,说了不要喝就别喝。”

“知道啦,啰嗦。”

他们说话时,桌上其它人自觉地放轻了手里的声音,嘴里的咀嚼也暂停,唯恐影响人家交流。我想,陪客存在的意义就是让这氛围看着其乐融融,可最好别喧宾夺主。

总干事瞟我一眼,我冲他笑笑,看一眼他的酒杯,微摇了下头。

他马上明白了,主动为她倒了果汁,话题得以继续。

Lisa的普通话很慢,她取代祸害的角色做了宴席的客方代表,介绍这笔资金起初是计划捐给儿童救助组织,但因为时间关系不能做进一步了解,知道我们也是NGO,于是改变初衷捐到我们这里了。

总干事没忘表达感谢,反复强调我们的运行机制和财务透明制度,表示对于每笔资金的使用和落实都有严格的监督,出于对捐款人负责,机构会对每一分钱的流向做出记录,并且完整的呈报给他们。

Lisa很满意,问道:“是谁来负责这件事?我们可以指定一个人吗?”

“当然可以。”总干事大手一挥,桌上这几个人都在他的挥手范围里了。

我们立刻配合,放下手中的餐具,默等着人家发话。

“让安可小姐来吧。”Lisa看向我,脸上的笑容很无邪。

小茗用脚捅一下,我腾的站起来,谦恭的表示非常荣幸,如果需要我可以提供繁英对照的财务说明。

“你真好,我看简体字的确很辛苦,谢谢你。”

她的眼睛很漂亮,里面的内容也很单纯,我对她印象真好。

这顿饭吃得很和谐,没人劝酒没人说荤笑话,大家都彬彬有礼,临近结束时,Lisa将十万元的支票交给了总干事,薄薄的一张纸,我见他似乎偷偷松了口气。

走出餐馆,小茗嘀咕根本没吃饱,她邀我等会去麻辣烫,我暗竖个大拇指。唉,林记的菜算是白瞎了,我们为了尽到陪客的责任,谁都不敢放开了吃,更别提品出味道,压抑得只顾赔笑了,出来时桌上剩了大半。相比较我们去小饭馆聚餐,完全是两个风格,不要提剩菜,连菜汤也打扫干净,老板洗碗时都省事。希望人家不要以为我们油水很足或者浪费成性,纯粹是拘谨导致的。

不过我们这些人吃饱与否不重要,能坐到旁边就是福分了,财神吃饱了才是头等大事。我猜男祸害肯定饱了,他从进门起闷头吃饭,我们这些人的脸不如桌上的菜吸引他。不得不承认,占据金钱优势的一方永远是高高在上的,今晚的场合更诠释得透彻:他有特权把你当空气、当木头,你还唯恐自己这空气、木头不尽职。

餐馆门口,我们一行人恭送财神离开,不想美女很有兴致想去过夜生活,主动问总干事,酒吧在什么地方。

总干事很明戏,马上将我推出来,“安可对这里熟,让她带你们去吧。”

我看着总干事,提示性地瞄一眼小茗。他的安排不合程序,陪同的事归公共事务部,小茗干起来更娴熟。

小茗在夜风中缩起了脖子,窄肩的小毛衣更瘦了,她旁边的祸害挺着脖子,这俩人一伸一缩成了鲜明对比。

我默念:小茗,快点,主动申请啊。可她好像情绪不佳,面无表情地看远处的大钟。

“谢谢你。”美女在夜色中笑得极开心。

总干事送我们上出租车时,低语一句:“别点洋酒。”

我忽然琢磨过来,为什么这差事轮到自己脑袋上。李幼茗曾经犯过一次大错,被总干事打上了败家女的烙印。春节聚餐时机构上下九个人去小饭馆搓饭,她点了两瓶大可乐,结果大家嫌凉没喝完,生生浪费了。如果今天派她去,来瓶洋酒,十万块要打九折了。

我想,万一摊上这事总干事肯定把我当败神了,暗暗打定主意,要看准他们的酒水,超出预期就喊总干事过来,神的头衔我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