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烈以最快的速度赶到山顶的相山寺时, 那里已经是一片火海。而柳奕凡的人马也早已得到了消息,藏匿了起来。
寺庙内人声惨烈,哭爹喊娘, 大火呼啦啦的烧得木料噼里啪啦作响。
“皇上, 寺门被人封了。”颜烈的一个随从来报。
“想办法砸开门, 快去救火!”颜烈用尽全身的力气大声喊道。
“皇上, 这火势太大, 估计救不了了,我们还是快点离开吧!”焰黑急声劝道。
寺内的叫喊声犹如一根根钢针,全都扎在颜烈身上, 听得他全身的血液都在冻结。
他从身旁来来往往救火的部下手中夺过一桶水,往身上淋了下去。
“皇上, 您干什么?”情急之下, 焰黑不顾君臣之别, 一把拉住了他:“皇上,火太大了, 您救不了她的,不要去了,会有性命之忧。”
颜烈不答,甩开他的手,施展轻功, 跃上寺墙, 淡紫色的身影溶入那片火海之中。
寺内的情形并没有在外面看到的那般可怖, 殿阁交错间, 檐角火势连绵, 但有些楼宇烧得急,有些倒还缓。
“琴菲, 琴菲!”颜烈在寺中一边寻找她的身影,一边呼喊着她的名字。
身旁过往的逃生者很多,却没有一个是她。大家都往开启的寺门涌去,只有他,逆着火势而去。
难道,她还在那间禅房内昏睡?
好不容易来到他们先前住的禅房,那里的情形颇为糟糕,连门带窗都烧了起来。
颜烈用力蹬开门,硬往里冲了进去。
果真,琴菲还静静地躺在那张床上,火蛇蜿蜒攀着床柱,吐出鲜红的舌信子。
“琴菲,醒醒,快醒醒。”颜烈捏住她的双肩,使劲摇晃。
琴菲缓缓睁开迷蒙的睡眼,望着面前这张焦急担忧的面孔,半眯着眼的她显得有些茫然。
“快,跟我走!”颜烈几乎是用扯的,将她拽下床榻。
她的星眸逐渐清明,却在一瞬间撑大:“小心!”
一根几近烧焦的横梁从房顶快速下落,直直砸在颜烈身上,火焰的灰烬飘进了琴菲眼中,她的眼前有一瞬间的漆黑。
一声闷哼从颜烈口中传出。
“你没事把?”琴菲恢复了视力,费力地将他从横梁下拖出来。
“没事。”颜烈这句答复很是吃力,定是受了很重的内伤。
两人搀扶着在火海中开路,跌跌撞撞逃出了房间,好在有惊无险。
此时,寺中几近无人,火势猖獗,几座殿阁都烧成了空架子,劈里啪啦的声音像放鞭炮一样。
好在颜烈轻功不错,在寺墙边找了个火势小的位置,打算翻墙而出,但因刚刚受了伤,动作不太麻利,再加上带着林琴菲,有些力不从心。
跃上墙头的那一刹那,林琴菲似乎看见被火光印染的绯红世界中,有一红衣人独立在暗夜的枝头,那红衣似血,青丝披肩,目光冷厉,高高在上地睥睨着苍生。
是他?柳奕凡?是他吗?她有没有看错?琴菲使劲搓揉着自己的双眼,奈何视野却越来越模糊,再看时,那人已不在原位。
是她的幻觉么?
颜烈带着琴菲落到地面,他刚要放下心来,一道银光伴着红色的身影,似电闪雷鸣晃进他眼里。
颜烈的俊脸流露惊恐,他大声喝道:“让开,琴菲!”他的身子却比言语更迅猛地挡在了她的身前。
而林琴菲则在柳奕凡露面的刹那,什么都听不见了,而她的双眼也莫名其妙的看不太清楚周围的动静。
直到柳奕凡的利剑刺穿颜烈的胸膛,滚烫的血液喷溅到她的脸上,在她那白瓷般的面颊留下朵朵红梅,她才清醒过来。
柳奕凡本是一心想杀了林琴菲,可谁知颜烈却替她挡下了这一剑,他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拔出剑来,反而倒退了两步。
“你……”颜烈瞠眼愠怒地盯着柳奕凡,话未出口,一口大鲜血吐出来,身子止不住地往下坠。
“颜烈,颜烈,你怎么样?”琴菲半跪着托住颜烈虚软的身子,脸色苍白如纸。
“为什么?为什么?”她面容扭曲,赤红的双目直瞅着柳奕凡,质问的声音嘶哑飘忽又凄凉痛楚。
事已至此,杀了她!柳奕凡心中有一个声音在催促他行动。
他眉目一冷,提起剑,就朝林琴菲面门劈斩而去。
他就这么迫不及待地要杀了她吗?
漫天狂怒涌上琴菲的心头,她腾出一只手来,五根指甲倏地伸长,像五把钢刀,架住了向她迎面而来的剑气。
她的长长指甲挡开那把锐利的剑,反手一抓,柳奕凡退闪不及,身上的红袍被生生撕裂,雪白的胸脯被她划出几道细长的血痕。
柳奕凡惊骇地望着她的变化:“你…你怎么会……”
“大人,大人,不好了!”韩木不知从何处冒出来的,他瞥见面前妖异的林琴菲,差一点忘了要禀报的事情。回过神来,他连忙道:“大人,琴军攻进来了,他们突破了我们相山寺的包围圈,我们的一千精兵损失惨重。”
“大人,我们快撤退吧!”韩木语调有些不稳,看来形势对他们极为不利。
柳奕凡从林琴菲身上移开视线,发现不远处一个小白点越来越清晰,正在急速向他们这边飘移。
白袖?柳奕凡一双美目冷然,他知今夜要取林琴菲的性命恐怕难以达成了,他咬了一咬牙,吐出一个字:“撤!”
柳奕凡几个跳跃,便落在几丈之外,接着飞速逃离现场。
琴菲松弛全面戒备的神经,望着怀中几近昏迷的人,呼喊道:“颜烈,颜烈?你还好吗?”可为什么他的那张脸在她面前如此的朦胧不清,是夜色的关系么?
颜烈听到她的呼喊,睫毛微微颤动睁开了双眼:“我……”刚说了一个字,他又狂吐一口鲜血。
“别说话了,我马上找人来救你!”琴菲劝道,便想起身去找人。
“不用浪费力气了。”颜烈阻止了她的离去,他的声音虚弱似浮云飘忽:“我知道自己已经药石无灵了,你留下来,让我最后和你说说话。”他本就受了内伤,再加上柳奕凡这致命一击,就算是神医也回天乏术了。
“不会的,你不会有事的,我一定会救你的。”她急着辩驳道。
“你听我说,没有用了。”颜烈的嘴角不断地渗出鲜血,深邃的五官平静虚空。
“你别说话了,你在流血。”琴菲抽出放在他背后伤口的那只手,上面沾满了他的鲜血,怵目惊心,她不解:“为什么,你不是恨我入骨吗,为何还要替我挡那一剑?”
琴菲觉得鼻子泛酸,眼睛发热,心里堵得慌,纷乱的情绪全都表现在脸上:是迷茫,是怜惜,是难过,还是不忍?
望着她变化万千的表情,颜烈的眼神越发的柔软了。他和她,相识了这么久,在她脸上,他只能见到愤怒,憎恨,厌恶和对他的恐惧,却从未见过她对他露出这般怜惜的表情,这一次,就算是为她死,他也知足了!
“那日,我知道你是用苦肉计让斐云与我反目,但我宁愿中你的计。”他眉宇间流过淡淡的光华,往昔霸气的男子,此刻的目光竟如纯真小儿般清澈见底:“其实,不管你做什么,我都无法去恨你,我是不是很可笑?”
她一次又一次触到他的底线,一次又一次打破他的禁忌,可他,却还是学不会恨她。
“我可以肆意伤害你身边的任何一个人,唯独只有你,我舍不得伤…一分一毫,我…是不是很可笑?”倘若她爱他,那他过往所做的任何一件事都是有意义的,但她不爱他,所以他做的一切,都显得如此的卑微可笑。
他本不愿伤她,可他的爱,太狂热,太猛烈,太悲壮,太不管不顾,犹如扑火的飞蛾,燃烧了自己也灼伤了她。
“不是的,对不起,对不起……”琴菲呐呐道歉,总以为是他一直在伤她,可事实上却是她在伤他,一次又一次。
“琴菲,你回答我,如果有下辈子,能不能让我第一个遇上你,你会不会爱上我?”今生他再没有能力纠缠她了,那他要预定来世,第一个遇上她。
其实,他心里比谁都清明透彻,自己想要的,只消一眼就能看明白!当他第一次遇见林琴菲的时候,他就知道自己逃不掉了,他遇到了命中注定的人。
若是他遇上别的女子,可能会与之谱一段轰轰烈烈的旷世之恋,只可惜,他偏偏遇到了她,而她偏偏钟情的是那样如月风华的男子,一开始,便注定了他的悲剧。
若是有来生,他一定要第一个遇上她,那样,他一定能让她爱上他!
琴菲水漾迷离的眸子愕然回视,不知该如何回答。
“就算骗骗我都不行吗?”无奈地吐出这句话,颜烈已气若游丝。
“好。”琴菲点点头,她怎能残忍地再伤他一回。
一霎那,温暖散遍了颜烈的全身,恍惚间,他的视野里开满了绚丽的彼岸花,他感到满足,身心安逸再无所求。
他伸出满是鲜血颤颤巍巍的大掌,想最后一次轻抚她细致的脸庞,像抚摸精致的瓷器那般轻柔而情重……
只是,他的手伸到半空,还未来得及触及她的脸庞,却像一片调零的树叶,徒然地坠向大地……
“他怎么样?”白袖的声音在琴菲身后响起。
蹲在地上的琴菲像一尊石像一般,不动分毫:“他死了。” 她的声音闷闷的,仿若想锁住所有的情绪,却锁不住一丝丝飘忽的悲恸哀戚。
“哦。”白袖没什么表情地垂下眼帘,他早已见惯了生死,就像每天吃饭一样稀疏平常,更何况,他和颜烈也攀不上什么交情。
“我带你离开吧,这会夜他们正在与王军激战中,若是遇上敌军横生枝节,就不好了。” 他跨前两步,抓住她的手臂,想拉她站起。
“白袖,”琴菲蹲着不动,反手扯住了他的手臂:“你能不能带他走?”
白袖瞟了一眼躺在血泊中的颜烈,眉头为难地打上了结:“我只懂得杀人,可没有赶尸的爱好。”这种事,他这辈子从不曾做过。
琴菲牙齿不停的颤抖,喃喃呓语:“我一定要带他走,他救了我,我不能让他暴尸荒野。”
她单薄的身躯倔强地想要背起颜烈,却很是艰难。
她的泪珠终于忍不住,一颗颗落在地上,跌碎,晕开,蒸发在燥热的空气中。
睥睨她笨重地拖着颜烈的尸身,白袖发出一声轻微到几乎听不出来的叹息。
他再不能袖手旁观了:“还是我来吧!”
他从琴菲背上接过颜烈的尸身,身上雪白的衣裳立刻被染成了血色,他虽不喜却未抱怨,他问她:“那你呢?”他可没力气一次带两个人走。
“煜夜他们来了吧,我和他们一道回去。”
“好,那你自己小心,我先走了。”白袖估计煜夜他们把柳奕凡的部下料理得差不多了,留下琴菲也不会有什么危险了。
他施展轻功而去。
琴菲望着白袖离去的方向,她眼里不知是什么氤氲着视野,像隔着一层纱,什么都只剩下轮廓。
“琴菲!”
她仿佛听见煜夜的声音和马蹄的声音。
煜夜骑马过来,他猿臂一捞,将她抱放在身前,他舒了一口气:“还好你没事,迟告诉我你在颜烈手上时,真让我担心。他没对你怎么样吧?”
“夜,”琴菲将头靠在他怀里厮磨着,极力压抑的声音听来很淡:“颜烈死了。还有,我…什么…都看不见了。”
夜的身子如同被一阵寒风刮过,浑身上下透着冰寒刺骨的冷意。
他想低下头,看看她的脸。
她却用额头顶住了他的下巴,不让他低头:“别低头,就这样走,别低头……”
她的眼中,一滴泪水滑出眼角。
他双臂一收,揽紧了她。
月亮被乌云挡住,天空昏暗无光,暗夜疏星之下,两人一马,静静地,一路无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