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孩子玩泥巴的清华硕士:一个美术老师的匠人之心
清华园东南角的陶瓷系实验室,大学生何强站在窑口,他已经守了一个白天,还有一会儿,陶瓷就可以出窑。在清华上了7年学,这是何强最开心的时刻。
烧制陶瓷,需要许多道工序,泥料加工、揉捏塑形、着色配釉,高温炙烤,一抔泥土便从原始走向精致,直至变成一件器物。每件作品,何强都视如珍宝,用他自己的话说,“就像我的孩子一样”。
大学工作室里的何强
毕业三年后,“开窑”依然是让何强最有成就感的瞬间,只不过以前是一个人默默等待,现在身边多了一群孩子,真正的孩子;地点也从清华大学一路向北,来到人大附中航天城学校(以下简称“人航”)。
一拍即合
“我不想培养你的什么兴趣,只想教你怎么考美院。”13岁以前,打小就学画的何强从没想到,初二那年会被老师的一句话改写了人生轨迹,将来要靠“手工”吃饭。
这恐怕才是传说中的人生导师,他看出何强是棵专业的苗子。
高中学业美术两手抓,高三赴北京学画,回来用三个月时间努力补习落下的课程,最终考进清华大学美术学院,一切对于何强似乎是水到渠成。而从清华再到人航,是机缘巧合,更是两厢情愿。
张昱比何强早来两年,是人航招入的第一位美术老师,除了日常教学工作,她还肩负着另一项任务:对中小学一体化的美术课程进行一次“从0到1”的建构。
2017年9月,人航招收的第一批孩子开学,“美术”对于小豆丁们是个过于宏大的词。张昱只能从一些小的门类入手,比如面塑课,通俗点儿说就是捏泥巴。一年级的孩子学这个,还是以玩乐和体验为主,他们对“塑造”和“造型”显然没有太多概念。
然而,当“捏泥巴”开成一门课,再往后还要学点啥呢?当一个孩子到了三年级,手指灵活度增强,对立体和空间也有了一些认知。
人航学生在陶艺课上
张昱很自然地想到了陶艺。当时美术教研组正在招兵买马,执行校长马静收到了近百份校招简历,一眼就挑出了学陶瓷设计的何强。
据张昱回忆,马校长拿笔在简历上圈了几个红圈,即刻拍板:这个人我们要了。
一个清华大学美术学院陶瓷设计硕士生,来教小学美术,还是美术学科下更加细分的陶艺课,虽说专业对口,难免让人有种“杀鸡焉用牛刀”的感觉。
外人的这种疑惑,人航校长周建华最懂。他总会不厌其烦地强调:“美术、音乐和体育,是学生一辈子的课程。”这句话不是空谈。既然是一辈子的课程,当然要在垂直细分的前提下,不断深耕,才能从“站上讲台”、“站好讲台”,最终抵达“站稳讲台”的目标。
小学三年级的陶艺课,外行看来并没有什么高深的花样,但在专业背景的加持下,何强眼中孩子们的每个揉捏动作,都有技法可循。而技法与文化、原材料的关联,又是陶瓷专业另外的分支了。
何强课上单独指导学生
“每个技法之间怎么联系,跟陶瓷史、陶瓷文化又是什么样的关系,这些如果有学生问起来,我都能作答。非陶瓷专业的美术老师当然也可以代课,但这种专业问题可能就难以解答。”
不同专业的美术老师之间的“次元壁”,或许才是人航课程蓝图的精髓:学科体系的设计细致到匪夷所思,但这正是激发每一个孩子潜能的基石。
美术这个门类下,陶艺算是小众中的小众。全北京中小学的陶艺课也开得不多,连何强所在的陶瓷系,都是清华美院最小的一个系。他那一届同专业本科生只有10人,硕士研究生仅6人。何强是这6人中唯一一个当老师的,这是他读研时就做出的决定。
这个决定不是空想出来的。
研一的时候,何强经老师和学长牵线去中小学实习,在校园社团里教陶艺课程,体会到了基础教学岗位的新鲜与乐趣,也发现了这个年龄段孩子对陶瓷知识的匮乏。
“他们知道‘中国’和‘陶瓷’在英语里是一个说法,也知道中国盛产陶瓷,但不知道什么是陶瓷。”当实习老师的这段时间里,何强越来越能感受到,中小学开设陶艺课的重要性。“陶瓷是个冷门专业,并不是说它不好,而是因为了解它的人太少了。”
怀揣着这份执念,何强接下了来自人航的橄榄枝。
为人师表
不是所有学霸都能站上三尺讲台。
本科期间,何强开始给备考美院的学生代课。这种实打实的专业知识传授,他没觉得枯燥,反而乐在其中。想到眼前这些高三学子,几个月后可能成为学弟学妹,这份兼职对于他似乎有了更加神圣的意义。
随着系里工作室对外开放,经常有外面的人来参观这个“神秘”专业,每次何强讲解完毕,总有陌生人指着这个书生气十足的少年说:“他好像一个老师啊。”
冷门专业出身的何强对于“冷门”二字总有些耿耿于怀,他打心底里想让更多人加入,哪怕只是了解一些最基本的门道,哪怕对象是一群刚上小学的孩子。
何强课上指导孩子
刚到人航时,何强还要教一年级的立体塑造课。在那之前,他从没有跟这么小的孩子打过交道。一开始有些调皮的小男生坐不住,玩了10分钟就想离开座位。但几节课下来,这种情况就再没出现过——奇形怪状的泥巴对小孩子有着天然吸引力,他们会眼巴巴地等着何老师发材料,拿到手便迅速安静下来,低头专注地摆弄。
课堂上踊跃的孩子们
美术教育,归根结底是生活的教育。诞生于农耕文化的陶艺,与劳动更是息息相关。在何强的课上,“动手”二字贯穿始终,辅以专业工具和泥巴、黏土等真材实料。孩子们在触摸、摆玩的过程中,才会慢慢体验到:
原来家里的花盆是陶的,
故宫屋檐上的瓦片也是陶的,
我吃饭的碗是瓷的,
为什么餐具大多都是瓷的呢?
因为瓷器更适合大批量生产,
清洗也方便……
课上学到什么,学生们回家就观察什么。曾有家长跟何强反馈,孩子每次上完他的课,回去恨不能把家里翻个底朝天。
为了尽可能拓展孩子们的动手能力并方便老师教学,人航专门给陶艺课配备了豪华的硬件设施——三台极为专业的窑炉。孩子小手捏好的泥巴,都会经过炙烤产生化学变化,创造出崭新的器皿,如果没有人为损坏,它们可以一届届地传承下去。
何强在课上向孩子展示窑炉
何强课下为学生作品烧窑时,经常会有一种穿越感,仿佛又回到了清华园里的实验室。
在路上
每个对艺术有追求的人,都曾梦想成为独立艺术家。从顶级美院走出来的学生,如果没有专门从事美术创作,似乎应该更加意难平。
何强没有。从学生到老师,他始终保持着创作和探索的状态——
研究生毕业设计,何强的三组陶艺作品都被收藏者拍走,价格相当可观;读书期间,他走遍国内20个陶瓷产区,寻求有突破性的艺术语言。走出校园,这份“在路上”的梦想亦未曾中断。
何强毕设作品《清风徐来》:由福建德化传统的瓷菊花制作技艺而来,把写实的花瓣重新按照一定秩序排列组合,像是微风拂过的感觉
何强毕设作品《全世界谁倾听你》:用植物生长状态表现人物的不同情绪
当老师后每年的假期,他都会去江西、福建等地的陶瓷基地考察技术、原材料,跟着当地艺人学做陶,全方位感受各地的制陶工艺和文化。做陶、烧制是个漫长的过程,何强每次外出都要将近一个月,通常是带着空荡荡的行李箱去,拉着沉甸甸的作品回来,有时还会多买一个箱子,因为将作品亲手运回来最安心,但有时也不得不依赖快递,需要包裹得非常仔细。
他还会淘一些各个年代出土的瓷片带回来,上课时直接当教具用。在张昱看来,这正是陶瓷专业老师的厉害之处。“挖掘到各地的标本,这种事一般美术老师搞不定的。找来,再让孩子们看到,让他们有一个文化氛围上的感知,这跟单纯地教学生做一件陶器,完全是不一样的效果。”
瓷器之乡江西景德镇、盛产白瓷的福建德化、甚至更原始的云南、西藏少数民族村落,都留下了何强的足迹。
独自一人在乡村考察,出行是个大问题,何强最难忘的是陌生人的援手。2016年夏天,他去西藏考察藏族制陶,碰到一段路正在修缮,没法走车,他好不容易等到一位骑电动三轮的送菜小哥,对方说刚好顺路,何强坐在三轮车的“副驾”顺利到达。下车后他才发现,小哥并不会路过那里,是特意送了自己一趟。
外行人对陶艺的了解,大多从《人鬼情未了》入门,而事实上,“泥土在手掌中温柔旋舞”的桥段,只是众多陶瓷成型方式中的一个部分,叫做“拉坯”(如下图)。
“陶艺是一门‘越学越多’的学科,并不是说我研究生毕业就学完了,没有,学不到头的,有很多等待你开发的知识维度。”
“挤出时间搞创作”,可能是人航所有美术老师的心之所向,不仅关乎艺术追求,更是为了“站稳讲台”,“因为一旦你中断了学习,就有可能被学生问倒”,张昱说。
去年疫情最严重的那段时间,何强在家闲得无聊,又没有条件做陶艺,为了消磨时间,他每天创作一幅彩铅画,在二维空间里重新感知自己的本行;每张画大概用时四五个钟头,仿佛又回到了信手涂鸦的小时候,那是他童年唯一的爱好。
久未动笔却能提笔就来,这是一个匠人的科班功底,更是一个美术老师的基本素养。
所幸,在人航的校园里,教师和匠人的标签并不需要来回切换,它们妥帖地融合、交汇在一个人的身上。对于匠人何强,作品是他的孩子,对于老师何强,孩子即是他的作品。
那么孩子们呢?学习美术除了提升观察力、创造力、审美能力等等,更重要的是通过自由的创作去“找自己”,这也是为什么人航要把他们的美术课程体系叫做“我手绘我心”。
小时候的何强就是在美术的世界里找到了自己的一生所爱,而现在,他想带孩子们一块儿上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