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岸一家人》返乡,为爸妈去谢媒(一)
见到从台湾返乡的女儿们,外婆(右)遮脸哭泣,疑在梦中。(作者提供)
快四十岁了,还没去过爸爸的家,也没去过妈妈的家,对自己的来处──根于何处?上一代是谁?下一代长的什么样子,一片空白。李白思「故乡」,还有个地方;贺知章的「老大回」,也有个去处。我没有「故乡」,却有「乡愁」。三十多年以来都是住在爸爸的公家宿舍,「外省人」在台湾,是不知道自家泥土的芬芳,更不知「根植」何地!难道我们是「借住他乡」的外国人吗?爸爸说,我们家曾是财主,拥有城外大片土地,每年只凭收租即可丰裕过日。他的三个叔伯中一个养马,一个玩照相机,一个疯平剧。想想看,在民初若非大户人家,如何供得起这样的排场?想去故土看看,一直是我遥远的梦!
替老爸回故乡一趟
我打开地图,中国好大,福建在台湾上方,福建省会是福州;再往上找,有了!在「霞浦」两字旁有个红圈标记,「国父建国计划中之渔港」。脑中迅速地搜寻,在台湾有什么名人是霞浦人?有。歌手薛岳,他玩摇滚,在麦克风前抱着吉他,嘶吼着:「如果还有明天,你要如何装扮你的脸?」这个同乡对热爱生命,率真又勇敢,我也是!这是霞浦人的特色吗?
爸爸说,虽然我们在台湾脚下无寸土,但我太公是贩卖茶叶的,我外公家更有一片山林种着橘树,那时已经把橘子作成蜜饯,销售到香港去了。听父系母系的家史,宛如听着神话,悠然神往!爸爸打趣的说:「像妳这样识字的女人,回到家乡可以当县长。」我惆怅的答:「地理老师也这么说。可是什么时候才可以回到那边呢?」爸爸出生于民国前五年,自嘲是「清朝人」,他没有等到回家那一天,走的时候七十四岁。
一九八八年十二月,老妈决定要随姨丈一家回乡,我立刻向公司请假陪同。心中喊道:「爸,我替你回家一趟。」看着老妈翻箱倒柜,口中喃喃:「这个可以给……那个可以给……他们一定没看过,他们那里一定没有……」妈妈大量的购买,加上出嫁的四个妹妹,各家送来的礼物堆积如座山。弟弟发出警告:「绝对超重,罚钱更贵!」出关那天,果然被罚了五千台币。妈妈对家人之爱积了四十年,重量远超过于此!弟弟叹着气,摇头说:「真是想不开!五千可以买多少瓶洗发精、润丝精?买多少罐花生酱、草莓酱、咖啡、奶精?多少块美国香皂?多少瓶旁氏?」
坐在飞往香港的机上,妈妈给我补课,重复再三:「回到舅舅家,第一、不可吵要『洗澡』,乡下人吃完晚饭就熄了灶火,不要给人添麻烦。第二、不许吵『要吃水果』,乡下人吃饱饭,没有吃水果的习惯。」我唯唯应诺,老妈的情绪太兴奋,需要宣泄!
经香港转机,飞机稳稳的降落在内地的白云机场,终于踩到家乡的土地了。从机窗望出去,视线不清,夜色灰暗。通关之后,立即坐上九人的面包车,一路飞驰。路愈走愈荒凉,进入山崖乱林,山路只靠车灯一盏微光照明,路上没有半点灯火,天上也不见月光、星光。车在黑雾里摸索着前行,遇到水潭越过,遇到岩壁车身贴着过,车顶不时摩擦过树叶,刷刷有声,车轮行在大小石子上蹦跳不停,下颠上摇。
姨妈对姨丈说:「吓死人!刚才车子差点掉进山沟。不敢看,不敢看,你快把眼睛闭起来!现在只有祷告。」
四十年思念大爆发
车子进入小镇。妈妈坐不住,从座位上站起来:「到了城门,就快到家了。」
「快到了,快到了!」阿姨语带咽呜。
空地上蹲着一群黑压压的人头,见车开过来,纷纷起身让路。大宅里的有少女飞奔出来,呼喊着:「大姑妈、二姑妈、大表姐……」声音里带着颤音。我们彼此认得,早已从照片中熟记对方的长相,来人是三表妹;舅家有四个姑娘。
人群散去,留下一地烟蒂,和一句话尾:「从台湾来的亲戚啦!台湾人好时髦!」
我们被表妹领进前厅、一进、二进,然后走进里屋,室内灯火通明,一个慈蔼的小脚老太,双手揉着眼,又喜又惊的看着我们,一脸不可置信。妈妈和姨妈扑向前去,一左一右的搂住老人家,哭喊着下跪,声音撕心裂肺:「我的老妈妈呀!好想妳阿,四十年了,梦到妳多少回……」老人家也哭喊:「我的心肝肉呀,哭瞎了我的眼睛哟!每天上午、下午,站在大门口,等台湾来的信。昨天没有、今天也没有,想我的两个女儿,哭断肠子呀!」
四十年的思念,四十年想说的话,一旦爆发,那场景超级戏剧!我们是在梦中忽还乡吗?等众人哭声歇住,九十六岁的外婆思路清晰,用霞浦话吩咐表妹们:「打住了!快带大表姊去睡觉,这路上很累了!爬过多少个山头哪!」
我不敢提「漱洗」,但不能不问的是:「半夜要上厕所,去那里……」
表妹指着床角,那里放着一个红色的塑胶便盆。忽然表妹笑了,她用一种说秘密的语气说:「大姑妈讲的霞浦话我们很多是听不懂的,她的口音怪怪的,像讲普通话,又像讲台湾话,有时搀着霞浦话。」喔,四十年「乡音未改」是不可能的!
家乡味和亲人之爱
第二天一早,舅舅全家人都动起来了。舅妈在厨房蒸煮炒炸,热火朝天。舅舅在屋廊下剖鳗鱼肉,那是很长的一条尖嘴鱼;舅舅顺着鳗鱼剖开腹部,一刀一刀仔细的把肉剔下来,然后把鱼肉与面粉混合,揉成团,擀出一张大饼,最后切成面条状,称之为「鳗鱼面」。这是繁复的手工活,要仔细挑捡鱼身的粗刺,所以把案板放在露天,方便操作。
妈妈偷偷擦去眼泪!什么是至亲?就是不需明言,他知道你想吃什么的人!好料一道道上桌,妈妈怀念的「黄花鱼」,有!入口肉滑骨细,带有香气。「海蜇皮」,有!肉肥厚弹牙,口感爽脆。「鳗鱼赏」,有!与五花肉一同红烧,酱香的浓郁,加上青蒜叶的清香,两种香气扑鼻!「红糟鸭」,有!满盆酒香;还有海苔酸汤,醋香满钵。
妈妈像个受宠的女孩,在亲人面前撒娇:「那个……带鱼头。咸带鱼头煎得干香,醮了醋,配稀饭,只咬一小口,半碗稀饭就滑进肚子里去了。」妈妈纵情的说:「海苔片不用油,在干锅上烤脆,像一张薄薄的纸片,撕碎,洒在鼎边锉上面,那些香菇、虾仁、瘦肉丝同煮,出锅前丢些香菜叶,滴上虾油,那气味想了几十年哦!」
舅舅摇头,忍不住大笑:「不说鲍鱼、螃蟹、生蚝、对虾、蛏子,讲什么咸带鱼头、海苔,那些不值钱的东西。」舅舅又说:「妳这次回来不在五月,杨梅还没长好,是美中不足!」
(郑小大/花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