姊姊

〈福寿草〉/ 彩墨绢布/ 32.3×44.2cm/ 台北市立美术馆藏。(允晨文化提供)

〈茶花〉/ 彩墨、绢布/ 32.2×44cm/ 台北市立美术馆藏。(允晨文化提供)

大陆作家毛尖有一名篇姊姊〉,文章里征引1990年代红透半边天,摇滚诗人张楚名曲『姊姊』,毛尖分析这首歌所以在校园里传唱不绝的原因

▲以下楷体

不仅因为「姊姊」是「回家」的道路,还因为「姊姊」代表着尘世里百折不挠的柔情,和所有最悱恻动人的生命细节相关;还因为,「姊姊」总是比我们更早和生活短兵相接,流更多眼泪受更多委屈。

▲以上楷体

之于我的姊姊,我所感一致,初次读到,急忙以红铅笔划了又划。

家中四名姐弟妹,一男三女,我排行第二,与姊姊年纪最近,相差不到一岁。或因年纪相当,遂格外相亲。少时家贫,母亲得出外打工。小学人多校舍少,一周读上午班一周下午班。逢下午班时,母亲大清早煮一锅饭用棉被闷温着,几样菜盖饭罩里,叮咛姊姊照顾好我。10点左右,她便要我吃饭,换衣服,检查书包,然后二年级拉着一年级,往几公里外的学校慢慢走去。

彼时故乡犹然一片乡野,沿途都是稻田。有时两人也会调皮,有一次在收割后的农田里捉了一堆青蛙,她让我都塞口袋里,到了学校,偷偷往教室通气孔里丢,吓得一教室哇哇叫,姊弟两人大笑着溜之大吉。被丢青蛙那教室的老师是一名年轻女生,据姊姊说,她偷偷跟隔壁班男老师谈恋爱,整天站教室门口聊天,都不教书,要教训教训才行!──我跟她两人都是双鱼座,个性却大不相同,仿佛分占一鱼。她从小英明果断,敢作敢为,我从来优柔寡断,千丝万缕想个没完。幸而有自知之明,自小一切听她的,果然也从不吃亏。

1990年代,早过了而立之年的我,学工不能,学文不成,终于下定决心出社会上班去。当时早已「比我更早和生活短兵相接,流更多眼泪受更多委屈」的姊姊特别交代我一件事,到了职场凡事多看多听少讲,「宁可不开口让人怀疑你什么都不懂,也不要一开口便让人证实你什么都不懂。」对于自视甚高,向来好发议论的我,这句话有如一条勒绳,暗暗拴住一颗不羁的心。几十年一路走来,做这做那,常常被怀疑不懂,幸而少有被证实的。生有长姊相伴,如有一宝相随,诚然金不换!

已故日本作家远藤周作也有一名篇〈吾妻吾子〉,他说自己未婚时曾在日记上写下「未来妻子的造像」,其中之一为「必须是长女」,原因是:

▲以下楷体

…一般的说起来,做长女的都受过凡事总要礼让弟弟妹妹的教育。

「妳是姊姊,把那块饼给弟弟。」

「你是姊姊要好好儿帮忙看住妹妹。」

像这样,做长女的从小就被教以处处让人,不觉间成为一个认命型的女孩。

▲以上楷体

远藤这段话,只能说对了一半。我家姊姊确实从小就让弟弟照顾妹妹,却从来不认命,感觉不对便反抗。大学日文系好不容易毕业后,她考过「二职等」文官考试,被分发到公家机关当最底层的公务员,官僚体系层级制度,难免看高不看低,「上司下司,下司管畚箕」,被压在最下的她大约受了不少畚箕气,记得好像某次遭到白眼,忍不住火大翻桌。红颜一怒,包袱款款跑到日本念语言学校,边读边等待机会,后来竟幸运地蒙恩师田茂男赏识,进入东北大学攻读日本近代文学。

仙台时,姊弟通信,有一回她寄了一张照片给我,是一名白发苍苍的日本老太婆塑像,手拿菜刀,一副找人拚命的模样,据说是很有名的日本东北民间故事人物。她特别在照片背后题字:我到日本念书,就像这名老太婆一样,是来拚命的。--多可怕的决心,难怪后来她顺利「东北帝大」毕业, 我只能「台北帝大」肄业。--这本书里,讲到她苦斗十年,抽丝剥茧,推敲琢磨的工夫,时而带着老母稚子走南闯北,时而影只形单,茕茕独行,终将37位与台湾结缘的日本画家一一翻挖出土。背后的驱动力,在我看来,根本肇因于她的人格特质:不服输!不认命!

但也别这样就觉得这真是一个「可怕」(きびしい)的女性。她的严格,多半对内不对外,除非真正不公不义到让人根本无法忍受,否则,待人接物总有着「尘世里百折不挠的柔情」。在学校、职场,她的人缘都好,原因是「不争」。印象深刻的一件事,她日本留学归来,进了台北市立美术馆工作,大机构难免有人情应酬,有些杂七杂八谁谁谁推荐来的展览实在推不掉了,馆方也只能接下。问题是谁来承办?画家有大咖有小咖有名家有素人,同样的时间成本,谁都想玩大不玩小。据说,这些人情展,最后都归到家姊名下,而且她欣然就道,认真办成,绝不打马虎眼。「反正我是学文学又不是学美术的,没有什么不能办的。帮同事解决难题,大家高兴;认真办好多结识些不同的人,也可多学些东西…」她曾这样分析给我听。我称这为「烧冷灶哲学」,日后常跟初入职场的年轻朋友建议:大家不想做、不要做的不妨欣然捡起来做,替人解决困难累积人缘,更何况冷灶里往往迸出火花,可能烧出一片天来。我学出版而能一帆风顺,多半与此有关。听姊姊的不会错!

家姊慎谋能断,尽管年龄未到,服务年限一届满,立刻请退,任凭挽留也不留。原因据她自供:案牍劳形奉命行事终不如悠游山林,发呆发傻来得自在。退休后,她靠日文翻译维生,想接就接,不想接就进香拜拜,到处游山玩水。更把老家旧屋整理得井井有条,三不五时传令弟妹返家聚餐,讲讲八卦说说笑话,筹备家族旅行,越来越有先母昔日风采。「长姊如母」这句话,与其用讲的,终不如作出来的温暖窝心。有趣的是,翻译初始,她于日文相对有信心,中文则担心一些,毕竟公务员笔杆子摇得少。重要关节总命令我看看,尤其书评文章,常叫我修饰。我傻呼呼地也就「编辑本色」起来,她也总尊重我的修改,从来不置一词。此番拜读书稿,越读越脸红,下次说什么也得抗命才行。能把一件平淡无奇的公家行事写得如此详实多趣且要言不烦,有专业也有感情,让人读得津津有味,终卷而念念不忘,实在不简单,真可让人骄傲地大声说:「她是我姊姊!」

(至于美术绘画部分,看得我乐滋滋,心痒痒,却还是坚持一个字也不讲。读者诸君自可「怀疑」,终无法「证实」。姊姊早教过:少开口,不出丑。)

(本文为《名画纪行──回到一九二九的公会堂》推荐序,允晨文化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