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魏王妃萧夫人下葬,太平王妃阿依古启程返回西北,由于萧思温突然过世而短暂动荡的朝廷似乎恢复了平静。北枢密院密使和北府宰相,这两个举足轻重的位置在萧思温过世后就一直空悬,耶律贤开始斟酌合适的人选。他很清楚,萧思温去后,那些曾经支持改革的人都变得沉默,尤其是契丹贵族。耶律贤需要一个改革派,继续代替他将革新进行下去。其实他心中有一个合适的人选——室昉,可惜室昉是汉人,而北枢密院密使和北府宰相却必须由契丹人担任,祖上的规矩不能改。高勋和耶律只没等人推举萧海只为北府宰相。虽然萧海只与萧思温乃宗亲,这些年辅佐萧思温还算尽心,在帝后两族也颇得人心,但令耶律贤犹豫的是,萧海只平日里过于唯诺,对于政事也少有己见,可见并不是治世之才。虽然论能力和资历,大于越耶律休哥也不差,可惜他年事已高。如此放眼朝廷,竟没有一个完全合心意的人,让耶律贤头疼不已。
就在耶律贤烦心之时,萧燕燕却迎来了一个不速之客。此人不是别人,正是一年前远走幽州的晋国公主耶律凝。萧燕燕入宫之后与耶律凝并无私交,也知道她随韩德让一起去了幽州。此时她突然来访,着实令人奇怪。耶律凝倒是一副来者不善的模样,一边大步跨进厅堂后,一边脱下狐腋斗篷,随手扔给了小心跟在身后的侍奴,露出一身飒爽的骑装。她只瞥了一眼站在一旁的萧燕燕,也不跪拜,只在原地四处看了看,好像自言自语却又讲的大声:“还是皇后会享受啊。”说罢伸了一个懒腰,竟坐了下来,嘴里念叨:“哎,累了这一路,总算是舒服了。”
阿离早就气得脸颊鼓鼓,刚想上前理论,便给萧燕燕的眼色喝住。耶律凝看在眼里,阴阳怪气地说道:“怎么,皇后娘娘就是这么待客的,没有点心也没有茶水,本公主可还饿着肚子呢。”萧燕燕知道先皇和耶律贤都视这个刁蛮公主为掌上明珠,自小是被骄纵惯了的,因此也不与她计较,只向阿离点了点头,便笑着在她身边坐下,柔声问道:“公主什么时候回京的?皇上知道吗?”
耶律凝也不看萧燕燕,没有好气道:“怎么,皇兄不知道,我就不能回来吗?”
萧燕燕心知她有意挑衅,虽然无奈却也不发作,只淡淡说道:“当然不是,公主是一个人回来的吗?”
萧燕燕这话本是关心她一路的安危,可是在耶律凝听来却似乎另有所指。她本来就是一个心直口快、毫无心机的人,因此猛地转过头,负气质问道:“怎么,皇后觉得我应该和谁一起回来吗?我若是说只有我一个人,你是不是很失望呢?”
萧燕燕还没做反应,这些话倒是被一旁正端着茶点的阿离听到。也不顾萧燕燕是否允许,阿离几步走到耶律凝面前,将手中的茶点放到桌案上,向耶律凝欠了欠身说:“公主,恕奴婢无礼了。不说您身为公主,见到皇后不跪不拜不理合不合规矩,就是我家主子刚刚经历丧亲之痛,您一进来就这样冷嘲热讽、咄咄逼人,是不是...是不是——”阿离的话还没说完,就被萧燕燕叫住,语气虽然不严厉,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阿离只得转身退下。
听了阿离的话,耶律凝已知自己说的太过。见萧燕燕虽然面无表情,可微蹙的眉尖却透着隐隐悲痛,耶律凝心里又后悔又不想示弱,只好虚咳了一声,故作轻松地小声说:“那个,皇后...皇后
请节哀,当心…当心身子。”
萧燕燕不想和她再周旋下去,因此只冷冷说道:“公主一路长途跋涉想必也辛苦了,若是没什么事,公主就请回宫休息吧。”
耶律凝却并不起身,只盯着地上不说话,半晌才好像很不情愿似的对萧燕燕说:“我有事,我…我是替某人回来看看你。有的人知道你父母出了事,整天愁眉苦脸的。我就看不得他那副样子,所以就找个理由回来了。本以为他会有什么话让我转告你,结果这个伪君子却说什么,说什么非礼勿这,非礼勿那的,哼,心口不一的家伙。”
萧燕燕终于明白了为何耶律凝一见自己就施难。韩德让,这个一年多没有被提及的名字在此刻忽然涌上心头,萧燕燕不禁有些怅然失措。但此时最令她惊讶的还是眼前的耶律凝——虽然语气里尽是嫌弃,但脸上明明写满了爱意和心疼,萧燕燕没想到,这个一直养在深宫、娇生惯养的公主,可以为了心爱的人如此委曲求全。见萧燕燕盯着自己,耶律凝有些不好意思,忙喝茶掩饰:“我看...皇后...皇后还好,那就放心了,我走了。”说完起身就要离开。
“公主留步,”萧燕燕急忙将耶律凝叫住,“请公主在此稍等片刻。”说罢转身从后门出去,再回来的时候手上却多了一个巴掌大的精致木盒。只见萧燕燕将那四方的盒子打开,从里面取出一枚青色的玉佩,轻轻递到耶律凝身前说:“这个,应该物归原主了。”
耶律凝一把从萧燕燕手中夺过那枚玉佩,心忽地沉了下去。她认得这枚玉佩,当年韩德让将自己从树上救下来的时候,身上佩戴的正是这枚玉佩。这一年来,自己一直追问他玉佩哪去了,韩德让只说不知道丢在了什么地方,原来,原来竟一直在萧燕燕手里。萧燕燕见耶律凝握着玉佩发呆,神情忧郁,便问她怎么了。耶律凝这才把自己如何被韩德让所救,又如何识得这玉佩等事告诉了萧燕燕。
萧燕燕担心公主多想,因此对她说:“一个物件可能会四处流转,但它最终的归属应该是最珍惜它的人。这枚玉佩现在属于你了。” 耶律凝却逼视着萧燕燕,不依不饶:“你敢说自己已经忘了他?”
看着耶律凝敢爱敢恨的样子,萧燕燕又羡慕又嫉妒,仿佛看到了很多年前的自己,但此时此刻已是物是人非。她只将脸转到一边,面无表情地说:“我和韩卿只有君臣之情。”
见萧燕燕说的认真,耶律凝锐利的眼神忽然变得柔软,她痴痴说道:“可是...可是他忘不了你。”
“公主有没有听过,‘天若有情天亦老’,草木山石尚有感情,何况是人呢。”萧燕燕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在笑着说出这句话的时候,眼角却似乎湿润了。而一旁的耶律凝却仿佛得了什么名言警句,忽然振作起来。如果说她刚刚还对萧燕燕带着敌意,此时已经少了大半。耶律凝将手中的玉佩又递还到萧燕燕手中,微微抬起下颚,骄傲地说:“萧绰,谢谢你。我要走了。”
萧燕燕不禁追问她去哪,耶律凝转了转闪亮的眼眸,装作不情愿地说:“我呢就好人做到底。那个傻子有一封信要我转交给耶律贤适,他说如今朝廷之上,只有耶律贤适有能力协助皇上...呃...惩前毖后、整顿朝纲。他还说,耶律贤适是一个爱惜羽毛的人,所以一直不肯步入朝堂,因此他就
给耶律贤适写了封信。”说罢将手中的信在萧燕燕面前晃了晃,便转身离开。
萧燕燕回过神,忙在她身后唤道:“那…那这玉佩…...”
耶律凝也不回头,从侍女手中接过斗篷,边走边说:“他给你的东西,你自己还给他吧。本公主,要等这玉佩的主人亲自将玉佩送给我!”
萧燕燕看着远去的耶律凝,不知是喜是忧,猛然想起耶律贤适,又陷入沉思。
这晚,正是萧继先入宫觐见萧燕燕的日子,姐弟俩人正闲聊着家常,却没注意皇上早已来到门外。耶律贤笑吟吟坐在榻上,随便问了几句,见萧继先虽然年纪轻轻,却举止端庄、风度潇洒,心生欢喜,随口赞道:“继先出落得越发精神,和皇后越来越像了。”
萧燕燕为皇上斟上一杯茶,笑说:“这还得多谢皇上重开国子监,不是说‘腹有诗书气自华’吗?”
耶律贤高兴地点点头,向萧继先问道:“继先,最近国子监的师傅都讲了些什么?”
萧继先躬身颔首,娓娓说道:“回皇上,前几日师傅给学生们讲了《管子》中的《八观》。”
“哦?”耶律贤放下送到嘴边的茶杯,沉吟道,“朕以为国子监只研习儒家经典,没想到竟也是百家争鸣。这管仲是春秋时期齐国的名相,他辅佐齐桓公成为春秋五霸的第一个。继先,《管子八观》是室昉给你们讲的吗?”
“回皇上,不是室昉大人,是耶律贤适大人。”
“耶律贤适?”耶律贤更是惊异,他饶有兴趣地点了点头,让萧继先讲给他听。
“是。”萧继先用清脆的声音朗声,“耶律大人说,《管子·八观》是管仲辅佐君王治国理政的思想精华。《八观》中有言,豪杰不安其位,则良臣出;积劳之人不怀其禄,则兵士不用;民偷处而不事积聚,则囷仓空虚。如是而君不为变,然则攘夺、窃盗、残贼、进取之人起矣。这是说如果朝廷之上,良臣不能得到应有的位置,良臣就会出走;如果辛勤的人不能得到应有的俸禄,那将士们就会不努力;臣子和人民如果只知苟且偷安,而不知积累,则会内外空虚。如果这个时候,君王还不知改变,那么抢夺、盗窃、残害人民、谋取政权的人们就会出现。所以,身为臣子,看到国家出现偏颇,就要积极谏言,是为武死战,文死谏。”
听了萧继先的一席话,耶律贤呆呆愣住,目光悠远,不知在想些什么。一旁的萧燕燕见此景,笑着说道:“臣妾记得,耶律贤适最是风流倜傥的贵公子,不想他竟也胸怀大志。”
耶律贤轻轻摇了摇头,叹道:“你有所不知。贤适是真正的稀世才子,只是他这个人生性自由洒脱,不愿受拘束,所以一直故作闲游,远离朝政。朕还在府邸的时候,常与他秉烛夜谈,他的很多想法都令朕受益。如今朝廷正是用人之际,若他愿意出世,也了了朕的一桩心事。”
听到耶律贤这样说,萧燕燕不禁莞尔:“事在人为。孟子说‘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应视君如腹心’,皇上如果以手足待他,臣妾相信,耶律大人必不会让皇上失望的。”
望着萧燕燕被烛光映红的面容,耶律贤浅笑着点点头。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