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相国参侍郎 曾府有喧哗

本章导读:左宗棠一条妙计,湖北大小官署搬离长沙;祁寯藻一篇参折,惹得当今圣上龙颜大怒。

曾国藩生死存亡关头,一个腌臜道人又闯了进来。

腌臜道人从广西而来,声称有一桩大买卖要送给曾国藩。

神秘的道长,神秘的买卖;云谲波诡,险象环生。

(正文)左宗棠替张亮基拟的这个折子都写了些什么呢?

折子中有这样的几句话:长毛在武昌屯兵越来越多,官军收复武昌已非一时一日之功。长沙原驻有官军三千二百人,后增至二万五千人;湖北巡抚衙门、布政使司、按察使司及提督府等衙署移驻长沙后,长沙驻军猛增至三万余人,几乎无处不驻军、无处无官署。现如今长沙调兵不仅颇费周折,湖北调兵更是不易;两湖不能通补,倒有所牵制,于剿匪大为不利。臣拟在长沙城南八十里处,建湖南巡抚衙门、布政使司、按察使司衙门,以为办事守城之用。

左宗棠正话反说,不说让湖北巡抚衙门迁出,倒说为办事方便,自已的署衙想迁出长沙,给湖北的官员腾地方。

咸丰一收到张亮基的奏称,当即下旨,:著湖北巡抚衙门以下所有官署,限期迁至离长沙城八十里以外的地方建署,以利剿匪。

青麟当时是一无银子二无军饷,官员的俸禄都发不出。接到圣旨,又不敢不办。思虑再三,只好着人到长沙四处勘察地形,寻找现成的房屋。一班湖北官员,在长沙城外东游西逛了十几日,才在长沙城南八十里处发现了一个关帝庙。此庙何年所建已不可考,有房子几十间,虽破败却也能遮风挡雨。

青麟闻报大喜,慌忙厚起脸皮来找张亮基求援。

张亮基倒也爽快,当即著徐有壬从藩库里,拿出三万两的银子让青麟应急。

有这三万两银子打底,湖北巡抚衙门、藩司、臬司、提督府等大小官署,很快便迁到关帝庙。长沙这才有些安静。哪知湖北各级官署安顿下来不足十天,太平军却突然从武昌抽走重兵改攻他省,城里只留不足千人把守。青麟、琦善见有机可趁,当即率领各路人马疾驰武昌,竟毫不费力地将守城的太平军赶走。青麟、琦善连夜进城,给朝廷的捷报也于夜半时分派快马送走。

第二天,当青麟与琦善正督饬军兵、民夫修复衙门的时候,一道圣谕却飞了进来:有御史奏参,青麟只到任以来,战局毫无起色。等因。青麟著即革职军前戴罪立功。湖北巡抚仍著常大淳补授。咸丰今天这样,明天那样,疑心病开始全面发作。

长沙刚刚安静,但此时的京师,却正因为一篇参折,吵得开了锅。折子是大学士、军机大臣祁寯藻上的。

祁寯藻原本就是个很有文采的官员。折子的开篇先从长毛谈起,由长毛又谈到剿匪,由剿匪才切入主题:粤匪狓猖,朝纲不能偏废。奴才近得湖南万民折一份,控前礼部右侍郎曾国藩,在丁忧期间,横行乡里,以当朝重臣自居。有事传唤地方,稍有怠慢,轻则恶语相向,重则声称严参。地方惧于该员势力,只能喏喏连声,夜里经常咽泣,百姓常闻哭声。最近,该员更是插手地方政事,尤以一次擅杀无辜五十四人最著。激起民愤,湖广震动,物议喧腾。剿匪事急,朝纲尤不能不振。奴才窃以为,按祖宗家法和我大清律例,丁忧官员胆敢插手地方政事者,杀无赦。奴才查前礼部右侍郎曾国藩,种种劣行属实,决非妄传。我皇上宵旰焦劳,臣子却胆玩国法,实属丧尽天良。

折子用三句话作为结束语:不杀曾国藩不足以振朝纲;不杀曾国藩不足以得民心;不杀曾国藩不足以荡平粤匪!

祁寯藻在折中用了排比句式,以体视文章的整齐。

塞尚阿被革职拿问后,祁寯藻在军机处的排名由第二位跃居到第一位,大学士的排名也在赛尚阿之后。现在,无论大学士的排名还是军机大臣的排名,他都是第一位。此时祁寯藻上的折子咸丰还是很看重的。

咸丰未及把祁寯藻的折子看完,已是气得挥身发抖起来。这个曾国藩,胆子太大了。咸丰想也没想,提笔便在祁的折子边上批了“著湖南巡抚衙门作速查明此事。如所参各节属实,就地处斩!”

放下笔,他喝了一口茶水,忽然又觉着批的有些不妥。便再次拿起笔,先把前面批的一行字涂掉,又在下面写上了“著湖南巡抚衙门作速查明此事,如所参各节属实,派员速将曾国藩革职,押往京师问罪!”写完后读了一遍,这才觉着笔误了:曾国藩已经丁忧,没了官职。便马上将“革职”二字涂掉,下面标上“丁忧”二字,这句话就变成了:“著湖南巡抚衙门作速查明此事,如所参各节属实,派员速将曾国藩丁忧,押往京师问罪。”

咸丰认为大功告成,把笔再次放下,一读,反到不通了。他一生气,再次用重墨涂掉。

“这个曾国藩!”咸丰嘟曩了一句:“凡涉及到他的事情,没有一回顺利!”

他当即宣六弟恭亲奕訢、大学士文庆、军机大臣祁寯藻、周祖培等进见。

几位重臣依次跟进,叩头、请安。咸丰不耐烦地挥了挥手。

咸丰把祁寯藻的折子递给恭亲王道:“这个曾国藩,气死朕了!”

恭亲王双手接过来只看一眼便道:“启禀皇上,递折子的人当斩哪。”

咸丰一愣,急问:“你如何这般讲话?”

恭亲王用手点着折子道:“回皇上话,按我祖宗立下的规律,递折奏事,页面务须干净、整洁。有私涂乱抹者,杀无赦!”话毕,把折子双手举过头顶道:“请皇上明察!”

祁寯藻偷偷看了一眼折子,猛丁发现页面已被涂抹得不成样子,用的还是朱笔;他印象中的折子,不仅页面干净,而且特别整齐。祁寯藻的脸上登时淌下汗来。

咸丰狐疑地接过折子一看,竟然也跟着大吼一声:“祁寯藻!”

祁寯藻浑身一抖,扑嗵一声便跪到地上,边磕头边道:“奴才有天胆也不敢如此!这定是有人成心要陷害奴才!——请皇上明察!”

咸丰这才想起上面的污迹是自已涂抹的,便道:“祁寯藻,这件事朕就不怪你了——朕想问你,曾国藩丁忧期间,插手政事这件事,你是怎么知道的?是他杀了人,还是指使家人干的?”

祁寯藻道:“谢皇上恩典,回皇上话,曾国藩这件事,奴才是从湖南查到的。”

咸丰点了点头,随口问文庆:“文庆啊,你说说看,是把曾国藩就地处斩好呢,还是押解进京好啊?”

文庆答道:“回皇上话,奴才以为,皇上怎么做都有道理。——不过奴才斗胆问一句,湖南巡抚衙门的折子怎么说?张亮基总该有个主意吧?”

咸丰一听这话,马上问祁寯藻:“对呀,不是文庆提醒,朕还忘了问你。张亮基的折子呢?”

祁寯藻一愣:“回皇上话,张亮基没有上折子呀?张亮基为什么上折子呢?——皇上明察,是曾国藩丁忧期间插手政事,不是张亮基呀!”

这回轮到咸丰皇帝发愣了。

恭亲王这时近前一步道:“禀皇上,皇上明察——。”

咸丰忽然摆了摆手道:“祁寯藻,你今年多大了?”

祁寯藻老老实实地回答:“回皇上话,奴才今年还差三天就六十岁了。”

咸丰一听这话,不由自言自语道:“怪不得!六十岁的人了!祁寯藻啊,朕想问你一句:张亮基没上折子,你是怎么知道曾国藩丁忧期间,插手政事的呢?还杀了人!是湖南进京的人对你说的?究竟是——我大清立国至今,哪个丁忧期间敢这般胆大?你是先皇的老臣,你可不能闻风而奏啊!你是军机大臣,不是御史啊!”

祁寯藻早已吓得面如士色,边磕头边道:“奴才下去就着人去湖南详查,奴才下去就着人去湖南详查!”

恭亲王这时道:“在皇上面前,原没有我说话的份儿。可祁寯藻啊,你这事做得也太离谱了!还没着人去查.就先给皇上上了这么一个折子——真是!”

众大臣下去后,咸丰又传肃顺进宫。

肃顺进宫后急忙跪倒请圣安,咸丰也不让他起来,劈头就问:“肃顺、祁寯藻给朕上了个折子,说曾国藩丁忧期间,插手政事,杀的人还不少。朕想问问你的主意。”

肃顺想了想道:“张亮基怎么说?”

咸丰道:“张亮基要有折子,这事不就好办了吗?”

肃顺问:“奴才斗胆问一问,祁寯藻是怎么知道这事的?”

咸丰一笑道:“肃顺啊,都说你脑袋瓜子好使唤,朕看是把你夸儍了——祁寯藻是怎么知道的这事,朕要是知道,还用问你吗?狗奴才,讲!”

肃顺跪着,一声不吭,屋里只有那口夷人进贡的西洋钟嘀咕嘀咕地响。

好半天,咸丰才道:“肃顺哪,你怎么不说话呀?”

肃顺道:“回皇上话,依奴才看,祁寯藻这事做的,可是太荒唐了!曾国藩的秉性,皇上比所有人都清楚——奴才大胆认为,这里面另有隐情。请皇上明察。”

咸丰反问:“照你所说,是有人污陷曾国藩?”

肃顺答:“回皇上话,奴才也不知道。皇上不妨给张亮基发一询旨,看张亮基怎么说。”

咸丰想了想道:“肃顺啊,今天青麟给朕上了个折子,说湖北目前因兵力不足,收复武昌困难颇多,请求再给增调五千人。江南的和春,现在也在连连称兵力不足。朕今天问了问柏葰。柏葰奏称,能调过去的兵力都调过去了。你给朕说说,这兵力不足,就没有办法可想了?长毛的人马是哪来的?我大清的兵呢?”

肃顺想了想道:“回皇上话,奴才以为,还有一个力法,不知行不行得通。就是从奉天和蒙古调铁骑。”

咸丰愣了一下,道:“肃顺哪,除了这么办,就,没有别的法子了?”

肃顺答:“回皇上话,恳请皇上宽限两天,奴才好好想一想。”

肃顺退出去后,咸丰当即传旨给军机处,命军机处往湖南巡抚衙门发询旨一道,就曾国藩丁忧期间插手政事一事,著张亮基派员彻查,据实回奏。

第二天一早,咸丰又突发奇想,让军机处往湘乡县衙发了一个火票,里面只写了短短的几句话:据武英殿大学士、军机处大臣祁寯藻奏称:前礼部右侍郎曾国藩,丁忧期间,插手地方政事,云云,圣意知会该前侍郎。火票著县衙速转递曾国藩,不得有误。

不管祁寯藻所奏是否属实,咸丰都想听一听曾国藩的意见。这是兰贵人给皇上出的主意。

不久,湖南巡抚衙门的奏折和前礼部右侍郎曾国藩的折子,都先后摆在了咸丰的案头。

张亮基先叩问圣安,又连连向皇上请罪。并言明:一接到谕旨,便连夜上奏曾国藩丁忧期间插手政事这件事,半刻钟都未敢耽搁。张亮基接着奏称:巡抚衙门接旨当日,即委员飞赴湘乡,明察暗访,尚无确报;尽管按院衙门早在二十天前,就已收到湖南乡绅苟德存等联衔具名的万民折子,但因查无实据,不敢妄奏,容臣续奏。折子的后面,附了苟德存等乡绅联名的万民折。张亮基说了老大一篇,其实等于什么都没说。

咸丰把张亮基的折子摔到一边,又展开曾国藩的辩折。

打开辩折,满篇规整的蝇头小楷映入眼帘。

咸丰先对曾国藩这手漂亮的楷书赞上一句:“这个三角眼!亏他有这等闲工夫!”

曾国藩按着行文的规矩,先叩问圣安,又谈了许多归籍日久思念皇上的话,这才切入主题。折子先叙述了事情的起因,然后才道:洪逆假托夷教之名,神化已身,愚弄无知百姓。践踏圣贤,乱我纲纪,坏我人伦、道德。无父无子,无母无女。裂我国土,称帝称王,实腹心大患也。洪逆由广西闹起,人数本不为众。现长江沿岸,遍地逆党。究其内因,实真长毛少,假长毛多之故。似此非常时期,当用非常之典;用非常之典,行非常之事。若墨守陈规,势必怂恿假长毛愈发胆大妄为,日久,则假亦成真。前线激战,后方闹匪,则国家危矣!似此假长毛,地方不严办,不足以安乡里、稳民心,岂不正中洪逆之“遍地皆我同党”之计?地方宽容,则长毛气焰愈烈。靖匪安民,靖匪重,安民亦重。请皇上明察。折子的落款:前礼部右侍郎臣曾国藩。

咸丰把曾国藩的折子一摔,嚯地便蹦起来。

他在书房边走边道:“这个三角眼,真有他的!一说就能说到点子上!”

他当即传怡亲王载垣、郑亲王端华、大学士文庆、户部侍郎肃顺进见。

几个人进来后依次向他跪请圣安。

咸丰把曾国藩的折子递给怡亲王道:“你先看看曾国藩的折子。这个三角眼!”

怡王看完,转身递给郑亲王。五个人依次看一遍。

文庆小声嘀咕了一句:“看样子,这曾国藩丁忧期间,插手地方政事,是实的了!”

肃顺低声附和了一句:“真是!”

咸丰用手一指怡亲王道:“怡王,你先说。”

怡王道:“回皇上话,奴才刚才看了曾国藩的折子,虽然他违反了咱大清的祖宗家法,姑念他一片忠心赤诚,不妨宽恕他一回——当然,办还是要办的。奴才的意思,是给他留条命。”

文庆道:“皇上,奴才以为,不妨像怡王所说,把他流放三千里军营效力,让他长长记性。”

肃顺道:“皇上啊,依奴才想来,就让他到宁古塔去吧。把他流放三千里,奴才怕他回不来呀。”

咸丰腰板一挺,忽然冷笑一声道:“朕没想到,你们几个竟然这般糊涂!——文庆啊,你可是先皇依重的老臣啊,你怎么也犯糊涂了!”

文庆等五人一见皇上发怒,全部磕倒道:“奴才该死!奴才该死!”

咸丰道:“你们都起来吧。你们以后啊,凡事都要三思而后办。曾国藩虽丁母忧,可他仍然在为咱大清操劳,他是咱大清的能臣啊!——这样的能臣,你们为什么还要把他流放呢?朕如果也像你们那样糊涂,这祖宗的基业可就完了!”

文庆暗骂一声:“大清开国,你怕是最糊涂的皇上了!”口里却欣喜地答道:“皇上如此圣明,剿灭粤匪有期矣!恭喜皇上!贺喜皇上!”

怡王也道:“不是皇上提醒,奴才们险些办了错事!”心里想的却是:“这个反覆无常的跛子皇上!成也萧何,败也萧何!——给这样的皇上办事,真是太难了!”

咸丰这时却说道:“郑王啊,你看这曾国藩,应该怎样奖励他一下呀?——正丁母忧,还替咱思考大事,不能无声无息吧?”

郑王道:“皇上说怎么办,传命军机处办就是!”

咸丰却一下子沉呤起来。因为到底该怎样奖励曾国藩,他还没有思虑好。让吏部叙优?曾国藩是丁忧归籍的人,吏部叙优明显不合适。奖励曾国藩一千两银子?三口金钟铸就的金条,给旗、绿营的官兵发饷发奖尚且不足,哪还敢多支一文?

咸丰终于摆摆手道:“你们都下去吧。肃顺哪,朕和你还有几句话要说。”

文庆等人退出后,咸丰对肃顺道:“肃顺哪,你认为该怎样奖那曾国藩?”

肃顺此时已胸有成竹,当即跪倒回答:“回皇上话,奴才以为,对曾国藩,皇上最好不奖励为好。”

咸丰忽然怒道:“好你个狗奴才!朕恨不得一脚踢死你!——这件事就这么算了?”

肃顺立时做出一副诚惶诚恐的样子,边磕头边道:“奴才该死,奴才该死!”

咸丰一笑:“肃顺,你快讲话,朕不奈烦你讲混话。你说不奖励曾国藩,该奖励谁?——总不能奖励那些假长毛吧?”

肃顺答:“回皇上话,奴才以为,皇上应该奖励湘乡县!只要奖励了湘乡县,就等于告诉天下人,不仅真长毛可杀,假长毛也可杀。这实际也等于奖励了曾国藩!奴才知道,皇上其实早就想好了办法,只是要考考奴才,让奴才长长见识罢了。奴才说的不错吧?”

咸丰先想了想,又问:“只奖励湘乡县,不奖励曾国藩行吗?”

肃顺答:“皇上圣明,曾国藩是归籍丁母忧的人。如果皇上明谕褒奖于他,不是告诉天下百官,丁忧官员插手地方政事,不仅无罪还有功了吗?——祖宗家法不能不要啊!”

咸丰点了点头道:“肃顺啊,朕看你历练多了。你总算没白费,朕对你的一番苦心!”

曾国藩归籍三个月还差三天的一个中午,一顶蓝呢大轿,后面跟着两名公差,停在了白杨坪曾家的大门首。曾家的两扇大门紧闭着,往来的人都在左旁的一洞小角门进出。

蓝呢轿里走出湘乡县知县朱孙诒。

随行衙役正要进小角门去通告,朱孙诒摆了摆手道:“你们就候在这里。”话毕,抬脚迈进小角门。

一个人从门房里走出来,一见朱孙诒急忙施礼道:“门房周升叩见大人!”

朱孙诒打量了一下周升,见面目有些生疏,便道:“本县来曾府几次,如何没有见过你?”

周升道:“回大人话,周升刚由京里来到曾家。 奴才是我家大人在京时的门房,已跟了我家大人几年了!”

朱孙诒笑了笑,道:“周升啊,烦你通报曾大人一声,湘乡朱孙诒来给他老及老太爷请安。”

周升道:“大人把片子给我吧。”

朱孙诒道:“我和曾大人是熟人,不用片子。”

周升就仍下一句:“大人稍候。”便小跑着奔曾国藩的书房而去。

很快,曾国藩从书房迎出来,后面跟着周升。

朱孙诒一见,紧走几步,施行大礼,道:“下官特来府上叩谢大人!”

曾国藩把朱孙诒拉起来,一边往书房让一边道:“朱父母如何这般高兴?”

朱孙诒迈进书房坐下后,才道:“没有大人保举,下官如何能这般高兴?下官昨日收到抚院的咨文,因为捕获假长毛有功,皇上赏了个六品顶戴给下官!”

曾国藩一听这话,急忙道:“真是大喜了!如此说来,朱父母不是要离开湘乡了吗?”

朱孙诒道:“皇上明谕:著下官以六品顶戴实授湘乡县知县。”

曾国藩道:“有些委屈父母官了。”

朱孙诒道:“如今兵荒马乱的,还谈什么委屈!能有个缺分,饿不着肚皮,就千恩万谢了!大人哪,下官明日,想拨两名公差来侍候大人,不知可使得?——下官总得报答大人的大恩大德不是?”

曾国藩摆摆手道:“朱父母啊,您这次能被皇上赏封,全是您自已争气,和张中丞的保举呀。涤生是个丁忧的人,没权保举人哪!”

朱孙诒道:“张中丞明明说,是您老的保举,您老如何反倒不承认?”

曾国藩一笑道:“这是张中丞会做人,您可不要误会了呀!”

又谈了一会儿的话,朱孙诒这才告辞,也没再谈拨公差的话。

当晚,曾国藩在晚饭桌上,笑着对泽纪道:“甲三哪,爹近几日没什么事。爹明日啊,想带你去八斗冲捕鸟。可好?”

纪泽急忙放下木碗,:道:“爹,可是真的?——那我去找太爷用过的大网!”

玉英忙道:“甲三,吃罢饭再去——还有一夜呢!”

纪泽更不答话,拉起国葆便走。

曾麟书眼睛一酸,道:“看把孩子慌的!——宽一呀,你以后也出去走走吧。总憋在家里,不行啊!”

曾国藩笑一笑没言语。

第二天,曾国藩用过早饭,茶也没喝一口,便让南家三哥扛了大网和四根木棍,曾国藩又把一团细麻蝇塞进南家三哥的手里,自已用手牵了十一岁的纪泽,三个人便往八斗冲走去。八斗冲离白杨坪十里之遥,须两个时辰才能走到。

南家三哥走在前面,曾国藩与纪泽跟在后面。

纪泽这一路特别开心,话也特别多,孩子的天性被他表现地淋漓尽致。

他问曾国藩:“爹,太爷带你去抓鸟,你是几岁?―――也像我这么高兴吧?”

曾国藩笑着回答:“你太爷第一次带爹去捕鸟,爹不是六岁就是五岁。有你这般高,但没你胖。爹在头天晚上,因为多背了几首唐诗,你太爷听得高兴,就带我出来捕鸟了——甲三哪,爹不在你身边,你可以找你的几个叔叔带你捕鸟呀―――你只有捕鸟,才能品出放生的乐趣。你听懂了吗?”

纪泽仰起小脸问:“叔叔们都整日忙于功课,爷爷不让他们玩呀——有一次,二叔想带我去县城关听大戏,爷爷知道后,就骂二叔玩物丧志,是块没有出息的材料——戏也没听成,二娘倒把眼睛哭红了!——爹呀,你刚才说,只有捕鸟才能品出放生的乐趣,这个我就不懂。捕鸟是捕鸟,放生是放生,是两路事啊!”

曾国藩耐心地说道:“你太爷说人能捕鸟,证明人比鸟聪明;捕了鸟又放生,是想让鸟也变得聪明起来。这回你听懂了吗?”

纪泽郑重地点了点头道:“爹,你这样一讲,我好像有些懂了。”

南家三哥这时已走出去一里路,此时正蹲在路旁一边歇息一边等着这父子二人。

曾国藩笑着对纪泽道:“看你南家三叔,背了大网,还能走那么快!你看爹,只比他小两岁,却像个老头儿似的——咳!”

纪泽道:“爹是做大官的人,而南家三叔是惯于走路的人。所以爹走路慢,南家三叔走路快。”

曾国藩回答:“好像也不尽然。爹在京师时,有一个堂大人,是个蒙古人,都七十岁了,还能骑着马满京城跑,不咳不喘的——爹要活到七十,不定老成什么样子呢!”

说着话,父子二人已走到南家三哥的面前。

纪泽笑着说道:“三叔呀,爹刚才还夸你走得快呢!”

南家三哥道:“俺是穷命,长了双走路的脚。大少爷是富命,长了个坐轿的身子——小少爷,三叔说得对不对呀?”

曾国藩接过话茬道:“三哥呀,你好像也有几年不捕鸟了!”

南家三哥道:“自打俺被老爷打发跑外,就再没有捕过鸟。大少爷呀,后面那人如何走得恁快?——不是追我们的吧?俺看咋像王荆七呢?”

曾国藩和纪泽回头观看。

纪泽眼尖,先道:“爹,果然是荆七叔!”

曾国藩道:“不会是我们忘了什么东西,荆七赶着送过来了?”

还有很远一段路,王荆七已大喊道:“大少爷,府里来客了呀!您得回了!”

三个人都不讲话,直到王荆七喘着粗气来到跟前,曾国藩才道:“荆七呀,是哪个呀?”

王荆七道:“您老刚走不多一会儿,一个道人便来砸门。穿着个破道袍,跟什么似的,口口声声要找曾大人,说是您老的故人。老爷见那道人说话颠三倒四,疑他是个无理取闹的,就让俺轰他走,说您老上山了。可他就是不走,还一个不留神,让他钻进了您的书房。二少爷和三少爷去书房拉他,他却动也不动,说:‘不见着曾大人,不离开曾家半步’——老爷被他闹得无法,只好让俺赶回来叫您老回去。大少爷呀,看道人的样子,倒像是和您老相识的。”

曾国藩想了想,道:“我在京师十几年,不曾和道人打过交道啊——他没说姓甚名谁吗?”

王荆七摇摇头道:“这个不曾说。”

曾国藩望了望纪泽。

纪泽闪着一双大眼睛道:“爹,我们今天就回吧——明儿再来不也行吗?”

曾国藩用手摸了摸纪泽的头,苦笑一声:“看来,只好照你说的办了―――我们明儿再来吧。”

曾国藩一进角门,见曾麟书正站在院子里张望。一见他走进来,忙道:“宽一呀,你是何时结识这个道人的?——就坐在你的书房,轰也不走,给茶也不吃。国潢他们几个,都在那看着他呢——这个道人也着实了得,也不知学的哪家功夫,他们几个合伙儿都拉不动他半步啊!”

曾国藩小声问爹:“爹,没把萧家孚泗找来吗?——他可有力气呀!”

曾麟书撇撇嘴道:“找来了,可也拉不动。孚泗举拳头想嘿唬他,他倒把孚泗打了个跟头,好半天才爬起来。——你快去书房吧!”

曾国藩跨进书房,见木凳上坐着个邋遢道人。一蓬白胡子,七拐八弯的,下面沾着些不干净的东西;一个破道冠,也辨不清具体颜色,破了五七个洞;道袍已是稀疏零烂,下摆干脆就是布条条;脚底孤零零绑着块牛皮,也没鞋帮,这就是鞋了。

国潢、国荃、孚泗等人分站在他的周围。道士理也不理,兀自闭着眼,口里夹七夹八地嘟曩着什么。

曾国藩一迈进书房,道士猛地睁开双眼,一看见曾国藩,呼地站起来,一抱拳道:“贫道见过大人——大人可是苍老了!”

曾国藩愣了愣问:“道长,您是哪个?涤生如何记不起来?”

老道一笑道:“贫道是红尘过客,大人偏偏又是贵人多忘事——贫道与大人识于报国寺别于报国寺。一别几年的光景,大人不记得贫道,贫道却忘不了大人!”

一句话点醒梦中人。

曾国藩急忙对国潢道:“果然是故人到了!澄候,快让荆七沏茶来——你们都出去吧。”

曾国藩回头对道人道:“道长请上坐。家人不明就里,如今又兵荒马乱,有得罪之处,还望海涵。”

老道一笑道:“大人能认识贫道,已是万幸,何谈得罪?大人,一向可好?”

曾国藩坐到对面道:“道长,一真长老已经仙逝,您可知道?”

老道道:“大人哪,一真驾鹤西归时,贫道正在蒙古包里演练天龙八部真经。说起来大人也许不信,那日午时,蒙古草原突降大雨,那雨下得沟满壕平。贫道正练到天龙七部,忽然就听一真在云端里呼我道号——”

王荆七端茶进来,冲老道和曾国藩点了点头。

曾国藩道:“告诉厨下早些备饭,道长肯定是饿了。饭好后就摆进书房,我陪道长用。”

王荆七很不情愿地答应一声走出去。

曾国藩又转向老道:“道长,涤生还没请教名讳——谈起话来,也方便些。”

老道哈哈大笑道:“贫道行走江湖,已经几十年没人问名讳了——都管俺叫腌臜道人。”

曾国藩道:“道长身怀异术,必非常人。涤生听一真讲,道长好像姓邱吧?不知确也不确。道长贵庚?这个好像不必瞒人了吧?”

老道喝口茶道:“屈指算来,贫道已是一百一十五岁的人了。我的同门中,都已成仙得道,贫道倒成了个老不死!”

曾国藩全身一顿,心下却有些怀疑,道:“敢则道长是真正的活神仙了!——不知道长是云游到此,还是特来寻找涤生?”

老道道:“得知大人归籍为令堂守制,贫道是特来寻大人讲话的。大人不会烦吧?”

曾国藩知道这道长有绝技在身,绝非俗类,当下说道:“涤生能结识道长,真是三生有幸。只要道长不嫌这里俗气太重,招待不周,涤生感激了。古人云;四海之内皆兄弟也,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晚生先谢过道长的看视之恩!”

曾国藩话毕起身,恭恭敬敬地施了一礼,这才坐下。

老道随手摘下破道冠放在书案上,也不谦让,理直气壮地受了一礼。

萧孚泗这时走进来道:“侍郎叔叔,俺有个事儿,想跟您老招呼一声,不知可使得?”

曾国藩道:“你莫非要回家?总得用了饭吧?”

萧孚泗道:“俺想让侍郎叔叔求道长一声,俺想跟他学摔跤!”

曾国藩道:“孚泗,不许胡闹!道长初来乍到,风未褪尽尘未洗,如何使得!”

萧孚泗苦着脸撅着嘴走出去。

曾国藩对道长道:“萧孚泗是个粗人,道长不要同他一般见识。”

道长没有言语。

曾国藩仔细一看,隐隐听到老道的口里响起了轻微的鼾声——老道已然瞪着两眼睡着了。

曾国藩悄悄地退出书房,转身走进爹的房间。

国潢、国华、国荃、国葆都在这里,围着曾麟书,正小声地说着什么。一见曾国藩进来,曾国潢等四兄弟急忙站起,给大哥放了个凳儿。

曾麟书小声问曾国藩:“宽一,这腌臜道人果然是个奇人!——别再是个长毛吧?”

曾国藩就小声地把与道长的相识过程向爹和几个弟弟讲逑了一遍,最后道:“一真说他疯颠,依我看此人不疯也不颠,倒是个海内一等一的奇人!我依稀记得,他对一真说过,天下要大乱的话。现在想来,可不就应验了吗?”

曾麟书道:“照这等说来,这个腌臜道人,还真不能慢待呢!宽一呀,用不用给他换件新道袍什么的?现在是深秋,眼看着一天冷似一天。冻出病来,可不是玩儿的!”

曾国藩道:“待我问过道长再说吧——爹,我记得,当初我见他时,他就是这身装扮,现在还是这身装扮,好像就没有换过!”

国潢忽然道:“大哥呀,他那么腌臜,晚上在哪里歇呀?”

曾国藩想了想道:“就在我的书房里吧。”(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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