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都瞅向杨天石,杨天石却始终沉吟着,也不端酒。
钱宁知道杨天石的心思,把酒捧上:“天石,有王爷在,没人敢把奉圣夫人怎么样。”
杨天石声音很轻:“没这么简单……”他忽然接过酒,“咕咚咕咚”一饮而尽。
萧云天瞅着杨天石,默然坐下了。
钱宁为自己倒酒:“在江南,信王爷就是皇上。”
杨天石不赞同:“他毕竟不是。”
“咱们要让他是。”
杨天石瞅着钱宁:“你要谋反吗?”
“信王当不上皇帝,别说永结连理,你和奉圣夫人永无宁日。”
杨天石怒道:“我说的不是这个!”
“天石,我真是不明白你,那个夺嫡篡位的当今陛下,你效忠他做什么?”
“他没篡位!”
“我知道,你杨家三代忠心耿耿,可也要忠得值得!”
“你是为报私仇!你有私心。”
钱宁拍案:“那又怎样?至少老子敢作敢为,不像你,连自己的女人也保不住!”
杨天石也拍案:“你说什么!”
钱宁忽地站起来:“老子说了!整整十七年,守着自己的女人让别人糟蹋,奉圣将军,你那个君圣有什么好侍奉的!你连个娘儿们都不如!”
杨天石也忽地站起:“老子就是个娘儿们!”他忽地掏出短刀拍在桌上,“你杀了我好啦!”
钱宁怔住了:“你?”
杨天石坐下了,喃喃地说:“我不配她,我、我根本就是个孬种!”
钱宁大为惊讶,他扶着桌案,探身对着杨天石:“天石,老子骂了你,你该揍老子才是。”
杨天石的眼中有一滴泪慢慢滚落,这么多年,这是他头一次落泪:“我是个孬种,”接着吼道,“孬种啊!”
钱宁揪住杨天石的脖领子,瞪着眼睛:“奶奶的,这还是你吗?老子见不得你这熊样子!”
杨天石也瞪着钱宁,怔怔地说:“打我,杀了我,打我!杀我!”
钱宁一个嘴巴打上去:“混蛋!你到底是怎么啦!”
萧云天忽地站起,扒住二人的肩膀,但杨天石推开了萧云天。
杨天石对钱宁:“接着打!你接着打……”
钱宁将杨天石一搡,杨天石坐到了椅子上,钱宁吼道:“奶奶的!你的女人总算找回来了,你到底怎么啦!”
萧云天一直深深地瞅着杨天石,这时说道:“奉圣夫人是在逃亡。”
钱宁瞅向萧云天:“那又怎样?”
“她是奉圣夫人,你说她为何要逃?”
“她是来找天石……”钱宁忽然也怔住了,瞅向杨天石,“她,她不是来找你?”
杨天石恨恨地说:“是我在找她!”
“你找到了……”
“可奉圣夫人不要天石找到她,她宁可跟着我……”
“这为什么?”
“奉圣夫人没跟我多说,可只有一个人能让她如此恐惧。”
杨天石无语。
“是魏忠贤那狗日的?”
萧云天摇头:“恐怕不是。”
钱宁脱口而出:“那只有当今陛下!”
杨天石忽地站起,转身走到墙边,面壁而立。
钱宁跟了过去:“我说对啦?”
杨天石仍没有吭声。
钱宁扒住杨天石肩膀:“你说话呀?”
杨天石猛然转身:“你要我怎么说!”
“实话实说。”
“不必说了。”萧云天劝道。
钱宁回头瞅着萧云天:“若不是比天还大的事情,天石决不会这样。”
杨天石终于说话了,语气沉郁:“印月所求,不过是个百姓的安生日子。”
萧云天点头:“她也这样跟我说过。”
“可她就是得不到!”
萧云天道:“你能帮她。”
杨天石痛苦地摇着头:“当年我没能帮她,如今也不能。”
“当年她是为了救魏忠贤那狗日的一命,你不得不依着她。”钱宁替他开解着。
“在她心里,我是她惟一的依靠,可我却靠不住……”
萧云天走过来:“天石,天涯海角,带着她逃吧。”
钱宁一怔:“逃?为何要逃?”
杨天石却瞅着萧云天:“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我和她能逃到哪里?”
“总有人迹罕至的地方。我和你嫂子,还有两个孩子,还不是过了多年有家的日子,连你也找不到。”
“可我爹怎么办?还有布衣,难道我看着他们被处以极刑吗?”
“这个我和钱宁会安排。”
杨天石摇头:“你不了解我爹,他宁可杀身成仁,也不会背叛朝廷。”
钱宁始终看看这个,看看那个,终于喊道:“你们到底在说什么?”
萧云天瞅着钱宁:“你聋啦?”
“我听到了,我听到你们在说逃跑,为什么?”
“……因为,当今陛下要印月回宫。”
钱宁双手一摊:“我没看到这样的圣谕,难道你们看到了?”
“东厂撒下天罗地网,你瞎了吗?”
“那些狗奴才,有信王在此,自会让他们乖乖听话。”
“若是这些奴才奉了密诏呢?”
“密诏?什么密诏?”
“京里来的东厂奴才,他们的话,你没听到吗?”
钱宁想了想,笑了:“不就是让奉圣夫人回宫嘛,当今陛下从小吃她的奶,也许又想吃一回也说不定……”
杨天石瞪着钱宁吼道:“他不要吃奶!他要吃人!”
钱宁仍在嬉笑:“谅他也没那么大个胃口,再说,奉圣夫人好看,不一定好吃。”
萧云天怒视钱宁:“钱宁!你非要天石把话说明白吗?”
“是啊是啊,自然要说明白……”他忽然停住,深深地瞅着杨天石,“你,你是说那乳毛还没褪净的当今陛下,他也要占有奉圣夫人?”
萧云天怒道:“你才明白啊?”
钱宁拍案:“扯淡!奉圣夫人是他父皇曾经占有的女人!他要吗?”
萧云天嘟囔道:“他是皇帝,他要占有哪个女人,就算是他亲娘,哪个敢说他?”
杨天石声嘶力竭地说:“都别说啦!”
钱宁望着萧云天,讪讪地说:“……算我糊涂,你说怎么办?”
“我说过了,逃跑!”
“放屁!”
“那就只有一条路了。”
钱宁脱口而出:“宰了那小皇帝!”
萧云天和杨天石瞪大眼睛,瞅着钱宁。
钱宁瞅着萧云天:“你说的那条路不是这个?”
“我说的是造反。”
“那咱俩说得差不多。”
“利用江南民乱,拉起‘替天行道’大旗,天石做老大,振臂一呼,定然应者云集,咱们就杀到京城去,让天石当皇帝……”
“等等等等等等,你这是说话本呢?咱们是锦衣卫,不是江湖混混。”
“老子早就不是锦衣卫了。”
“你是!在我爹眼里,你始终没离开过锦衣卫,不过以江湖身份为掩护,是我爹最忠诚最得力的大汉将军。”
“你爹死了。”
“他的儿子还活着!”
萧云天深深地瞅着钱宁:“你要我继续效忠你?”
钱宁摇头:“效忠咱们的信王。咱们三个兄弟,都只有这一条路。”他指着自己,“我要报杀父之仇,只有信王能帮我。”指着萧云天,“你要解除朝廷追杀令,也只有信王能办到。”最后指着杨天石,“至于你天石,你不止一次帮过信王,奉圣夫人的事情,我相信信王会帮你,也只有信王能帮你。”
杨天石瞅着钱宁:“信王知道你的意思?”
门外一声咳嗽,三人都是一怔,门开了,朱由检走了进来。
杨天石、钱宁立刻上前施礼:“王爷。”
萧云天却是一怔——曾几何时,他踏破轿顶,揪出腿上中箭的朱由检,那情景还如在眼前。
朱由检扶起杨天石和钱宁,眼睛却瞅着萧云天:“好啦好啦。”
“王爷,这位是……”钱宁指向萧云天。
朱由检微笑着上前:“认识,认识。”
萧云天跪下:“罪民萧云天叩见王爷。”
朱由检拉起萧云天审视着:“那天我是看也不敢看你哟。”
萧云天垂首:“请王爷治罪。”
朱由检坐到桌前,轻轻摆着手:“当时,你是为其主嘛。”
钱宁不解:“云天,你得罪过王爷?”
萧云天垂首不语,朱由检嘿嘿笑着瞅着杨天石:“若不是天石,本王不会坐在这儿喽。”
萧云天再跪:“王爷……”
朱由检探身再去扶:“哎,我说过,那件事儿算啦,就当从来没发生过。不过,另外一件事我想问问你,十七年前,你进宫刺杀郑贵妃和当今陛下,可是奉我母后之命?”
钱宁代答:“是大殿下和魏公公合谋,家父指令,云天不过奉命行事。”
“在下毕竟有罪。”
朱由检宽宥地望着萧云天:“日后跟着我吧。”
萧云天感激道:“谢王爷。”
朱由检瞅着桌案:“哦,有酒啊,好好,咱们干上一碗!”
“王爷,明日还有公干……”
朱由检站起,亲自端酒坛倒酒:“是啊是啊,满城乱民,谁知会怎样,喝点酒,壮壮胆。”说着,朱由检端起一碗酒。
钱宁上前也端起一碗:“有天石、云天护驾,王爷万无一失。”
杨天石、萧云天也端起酒,朱由检拍拍钱宁肩膀:“还有你。”他微笑着环顾三人,“本王知道可以指望你们。”说着,一饮而尽。
无锡城外,“轰”的一声,一颗炮弹在朱由检逶迤行进的大轿前爆炸了。
杨天石、钱宁、萧云天护持着大轿,向城门靠近。
城门紧闭,高墙边的那个豁口已有乱民持刀枪把守,只听一个乱民冲他们吼着:“站住!”
大轿停了,钱宁掀开轿帘,朱由检走了出来。
杨天石上前一步,喊道:“信王爷在此!叫你们老大出来!”
“轰!”又一颗炮弹在他们面前不远处爆炸,硝烟弥漫。
朱由检笑道:“幸亏不是红夷大炮,打不准,不然咱们都没命了。”
钱宁道:“打不准更要命。”
杨天石喊道,“上面的百姓们听着,昨日有言在先,你等就这样迎接王爷么?”
忽然城上响起了唢呐声,烟尘弥漫中,出现了数面红红绿绿的“大王”旗帜,隐约中见那乱民军师(老者)登上城头,头上竟然有一顶官帽。
硝烟散尽,乱民军师在上面喊道:“来的可是信王?”
杨天石闪开一步:“信王在此!”
“可带有刀枪?”
“没有。”
“那轿子里是什么东西?”
四人闪开,朱由检点点头,萧云天上前抽出轿杠,砸向轿子,轿子“哗啦”散了,摊在地面上。
停顿片刻,乱民军师发令:“开城门!”
朱由检由杨天石等护卫着,信步向前走去。
城门口的乱民,举着刀枪,分列两旁。
一身七品官服的乱民军师出现在城门口,前有护卫,后有旗帜,煞是威风,只是显得不伦不类。
到得城门前,朱由检站住,不动声色地瞅着乱民军师。
“我家大王在县衙迎候王爷。”
朱由检点点头:“有劳。”
乱民军师环指了一圈:“一切都在我家大王掌控之下。”
朱由检又点点头:“知道。”
乱民军师让开道路:“王爷请。”
朱由检等信步入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