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
孟子曰:“尽其心者,知其性也。知其性,则知天矣。存其心,养其性,所以事天也。夭寿不贰,修身以俟之,所以立命也。”
【译文】
孟子说:“充分运用心智思考的人,就能知道自己的本性。知道自己的本性,就能知道天道的所向和所贵了。因此,只要保持自己的心智,培养自己的本性,这就是对待天命的方法。寿命有漫长的,也有短暂的,这是自己不能改变的,但只要坚持修身,等待天命的到来,就是安身立命之道。”
【阐释】
在这一章里,孟子所说的“天”、“命”并不是个有意志的“天”、一个冥冥之中有超自然力的人或神所预定了的“命”。这里的“天”、“命”有点像我们平常说的“造物主”、“大自然”的意思。
人虽然生活在一种无法预知自己的穷通、否泰、贫富、贵贱、生死的状况之中,但决不能放弃掉自己主宰命运的权力。所以,针对宗教迷信敬事鬼神的事情,孟子提出“存其心,养其性,所以事天也。夭寿不贰,修身以事之,所以立命也”的观点。孟子认为这才是“事天之道”,才叫“安身立命”。
孟子还提出:“知命者不立乎岩墙之下,尽其道而死者,正命也;桎梏死者,非正命也。”这里的“知命”、“正命”等理念都是指人对自己命运,人的生命的决定权,不是指听天由命。
我们已经看到了,孟子谈天命和人的本性,充满了积极主动的个体精神。所谓天命,不过是保持心灵的思考,涵养人之所以为人的本性罢了;所谓安身立命,也不过是一心一意地进行自身修养。
根据儒家的“天”、“命”理论,宋代的朱熹等人发展形成了宋明理学。宋明理学强调“天人合一”,如程颐说:“心也,性也,天也,一理也。自理而言谓之天,自禀受而言谓之性,自存诸人而言谓之心。”朱熹据此说:“性者,人之所禀于天以生之理也。”
总体而言,宋明理学认为,世间万事万物之理都从“天”出,因此他们提出“天理”之说。他们还认为,命运不是人力所能主宰的。也就是说,人的“事天之道”应该是消极和无所作为的。实际上,宋明理学的主张已经把孔孟之道引向到无所作为的玄学上去了,已经远离了孔孟“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进取态度。
对于我们个人来说,不要做悠悠天地中的匆匆过客,如果东奔西走,不停地寻觅,结果往往是占有外物越多内心越空虚。相反,只要保持心灵的思考,涵养本性,顺受天命,精神自然就会有寄托,生命就会永远在你的把握中。
【原文】
孟子曰:“莫非命也,顺受其正。是故知命者不立乎岩墙之下。尽其道而死者,正命也;桎梏死者,非正命也。”
【译文】
孟子说:“什么都是上天决定的,顺应天命的话,就能承受正常的命运。因此,知道天命的人不会站在危墙之下。尽力行道而死的人承受的是正常的命运,因犯罪受刑而死的人承受的不是正常的命运。”
【阐释】
人之死亡,孟子承认这是“命”,这不奇怪。人类对于出现偶然性的巧合,以致产生意料不到的贫富、贵贱、寿夭、生死、吉凶、祸福、健康或疾病等结局,按必然性的常规思维理解,感到惶惑,不可捉摸,于是便委之于“命”。这似乎是人类从古迄今的通病。偶然性是“机遇”,还是“命”,谁说得清楚?但孔孟谈“命”也到此为止。故子贡说:“夫子之文章可得而闻之,夫子之言性与天道,不可得而闻也。”(《论语·公冶长》)所以,“命”是不是由上帝、神来主宰?死后是不是有天堂、地狱?孔孟根本不谈这一问题。不谈也者,实际上是不相信之意也,这是正确的。因为那本是虚无缥缈的东西,是不可知的;既不可知,那就不谈。在科学不发达的落后年代,取这种态度,是很不寻常的。这也正是孔子“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的理性的唯实主义的哲人风范。
孟子认为死亡虽是命定的,人谁不死?这是无可避免的,但人应该尽人事即修身养性,以正道去迎接死亡的来临,这叫“正命”,也叫“知命”。“知命”的人不会去做非正常死亡的事,如“不立乎岩墙之下”,不做作奸犯科之事,“桎梏而死”。面对死亡,这是积极的人生态度,是儒家与一切宗教的根本区别。孔子对这个问题谈得更为明确,直接否定了“命”的存在,他说:“人有三死而非命:饱食不节,劳逸过度,是病其杀之者也;居下位而上诬其君,嗜欲无厌,是刑其杀者也;以少犯众,以弱侮强,是兵其杀之者也。”明确指出因“疾病”、“刑戮”、“战争”而死亡的皆“非命”也,亦即孟子说的“非正命也”的意思。孔子甚至还指出有三种死亡是不应该吊唁的:“有畏而死者,有压而死者,有溺而死者。”(以上均见《礼记·檀弓》)即因畏、压、溺而死的,连吊唁的资格都没有,这亦是“非正命”,因为没有“顺受其正”之意。这些都是非常积极的人生哲学。
【原文】
孟子曰:“万物皆备于我矣。反身而诚,乐莫大焉。强恕而行,求仁莫近焉。”
【译文】
孟子说:“天下万事万物之理我都具备了。我只要做到反躬自省,就能做到诚实无欺,没有比这更快乐的事了。尽力按推己及人的恕道去做,就是最近的追求仁德之路了。”
【阐释】
“万物皆备于我矣”作为一句名言,被认为是典型的主观唯心主义哲学观。这里面的是与非不在我们关心的范围。我们关心的是孟子说这话的意思。所谓“万物皆备于我”并不是像有些人所理解的那样,说是“万物都为我而存在”。(由此来归结孟子为典型的主观唯心主义者)我们理解孟子的意思,是说天地万物我都能够思考,认识,所以天地万物我都具备了。这样才会有下面的一句话,“反身而诚,乐莫大焉。”反躬自问,我所认识的一切都是诚实无欺的,所以非常快乐。这是一种认识的快乐,探求真理的快乐。但是,仅有认识,仅有自身的发现还不够,所以要“强恕而行”,尽力按恕道办事,这样来施行仁道。所谓恕道,我们在本书中已经多次提到,这就是孔子反复强调的“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它的积极方面是“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总起来说,是一种将心比已,推己及人的思想,用这种思想来处理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如果说,“反身而诚,乐莫大焉”是一种认识的快乐,局限于自身;那么,“强恕而行,求仁莫近焉”就是一种实践的快乐,涉及到他人与社会了。
由此可见,“万物皆备于我矣”所引出的,是认识和实践两大领域的儒学追求:一是“诚”,二是“恕”,都是儒学的核心内容。单从“万物皆备于我矣”这句话给我们的感觉,则是一种充满主体意识,乐观向上的心态,的确有法国哲学家笛卡尔那著名的命题“我思故我在”的精神风貌,给人以认识世界,探索真理的勇气和信心。
【原文】
孟子曰:“行之而不著焉,习矣而不察焉,终身由之而不知其道者,众也。”
【译文】
孟子说:“做完一件事却不明白这样做的道理,养成了一种习惯却不知其所以然,就这样一辈子随波逐流,却不知道要去哪里,这样的人就是一般的平庸的大众。”
【阐释】
正如孟子所言,浑浑噩噩、糊里糊涂地过完一生的人,正是不知不觉的平庸大众。从孟子到今天,几千年过去了,批评和感叹平庸大众的人是层出不穷,但却很少有人敢说他们这样有什么不好。古人云“难得糊涂”,也许,就像个动物一样,即使无所求,即使无所得,只要安静、舒适地活着,才是人生最自然的面貌。
【原文】
孟子曰:“人不可以无耻。无耻之[1]耻,无耻矣。”
【注释】
[1]之:至。
【译文】
孟子说:“人不能不知道羞耻。能够知道不知羞耻是可耻的,那么就能够一直没有羞耻之事了。”
【阐释】
从孟子连续用两章的篇幅谈论羞耻可见,对一个人而言,羞耻之心是很重要的。如果没有了羞耻之心,就不会知道什么事情是值得羞耻的,那样的话,坏事恶事,就都会做了。孟子说:“人不可以无耻。”的确如此,只要有了羞耻之心,就可以知道什么是值得羞耻的,就可以弃恶从善,从而远离羞耻,到达“无耻矣”的境界。
【原文】
孟子曰:“耻之于人大矣。为机变[1]之巧者,无所用耻焉。不耻不若人,何若人有?”
【注释】
[1]机变:奸诈。
【译文】
孟子说:“羞耻之心对于人是至关重要的。那些玩弄阴谋和权术的人是没有羞耻之心的。如果没有因为自己不如别人而感到羞耻,那又怎么能赶上别人呢?”
【阐释】
孟子认为,从好坏的角度来看,羞耻之心对于人而言是非常重要的。有多重要呢?后世有学者说“耻者……存之则进于圣贤,失之则入于禽兽”,也就是说,羞耻之心关系到一个人是圣贤还是禽兽的问题,正面圣贤,反面禽兽,的确很严重。
羞耻之心不但对于个人而言很重要,对一个国家而言也很重要,所谓“礼义廉耻,国之四维”说的就是这个道理,不过这就不是孟子的言论了。
【原文】
孟子谓宋勾践[1]曰:“子好游[2]乎?吾语子游。人知之,亦嚣嚣[3];人不知,亦嚣嚣。”
曰:“何如斯可以嚣嚣矣?”
曰:“尊德乐义,则可以嚣嚣矣。故士穷不失义,达不离道。穷不失义,故士得己[4]焉;达不离道,故民不失望焉。古之人,得志,泽加于民;不得志,修身见于世。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善天下。”
【注释】
[1]宋勾践:人名,姓宋,名勾践,生平不详。
[2]游;游说。
[3]嚣嚣:安然自得的样子。
[4]得己:自得。
【译文】
孟子对宋勾践说道:“你喜欢游说各诸侯国的国君吗?现在,我告诉你一些游说之道。当别人理解你的话时,你要做出一副安详自得而无所求的样子;即使别人不理解你的话,你也应该做出这种样子来。”
宋勾践问道:“那么,怎样才能做出一副安详自得又无所求的样子呢?”
孟子回答道:“只要你能够做到崇尚道德和爱好仁义,就能做到安详自得而无所求了。正因为如此,士人在失意时不放弃仁义,在得志时不违背道德。在失意时不放弃仁义,就能够安详自得;在得志时不违背道德,就能够不让世人失望。古代的人得志时给予世人恩惠,失意时修身养性。这就是所谓的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善天下。”
【阐释】
孟子在同别人谈到士应加强道德情操的培养时指出:士人在穷困时能够不丢掉义这个道德规范,所以能自得其乐;在得志时不偏离道这个行为准则,所以使百姓不至感到失望。古代的君子,得了志,恩泽普遍施加到百姓;不得志,也能自修自身品德,以此表现于世人。穷困时搞好自身的品德修养,得志时便兼善天下。
孟子在此讲的两句话:“穷不失义,达不离道”和“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善天下”,已历代流传,成为古训。第一句话是应完全肯定的。一个人穷,但要穷得有骨气,不能去干苟且之事;富贵不能骄奢,尽量为人类多做点贡献。第二句的“达则兼善天下”也应该肯定,但对前半句“穷则独善其身”,尚可分析。这里的“穷”似包括两点含义:经济上的穷困和政治上的不得志。当然一个人在穷困不得志时,做到独善其身,不干坏事,也颇难得,但倘若能更积极一些,在力所能及的条件下为社会做些有益之事,岂不更好?所以,这前半句话倒是有点“出世”的消极味道。
中国优秀知识分子这种“穷不失义,达不离道”,“忧以天下,乐以天下”的强烈人生责任感、社会责任感,是最可宝贵的人生价值取向。也正是这种宝贵的人生价值取向,推动着中国历史向文明之境迈进。古人说:“太上立德,其次立功,其次立言。”立德、立功、立言,这“三不朽”都是中国优秀知识分子所追求的目标。“独善其身”与“兼善天下”都是为了追求立德、立功、立言这“三立”的目标。这也是中国知识分子一种崇高的人生境界。
穷达都是身外事,只有道义才是根本。所以能穷不失义,达不离道。
至于“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善天下”,则与孔子所说“用之则行,舍之则藏”一样,进可以攻,退可以守,成为两千多年来中国知识分子立身处世的座右铭,成为最强有力的心理武器,既对他人,也对这个世界,更对自身。
当你穷困不得志时,它以“独善其身”的清高抚慰着你那一颗失落的心;当你飞黄腾达时,它又以“兼善天下”的豪情为你心安理得地做官提供着坚实的心理基础。
因此,无论你穷与达,它都是一剂绝对见效的心理良药,是知识分子战无不胜的思想武器与法宝。
【原文】
孟子曰:“待文王而后兴者,凡民也。若夫豪杰之士,虽无文王犹兴。”
【译文】
孟子说:“一定要等待有周文王那样的人出现后才能有所作为的,都是平庸的人。至于才智出众的豪杰之士,即使没有出现周文王那样的人,也能有所作为。”
【阐释】
所谓时势造英雄,在一定的时代和环境影响下,在领袖人物的率领下,的确可以涌现出一大批奋发有为的人物来。不过,按照孟子的观点,要等到一定的时势,一定的领袖人物出现后才奋发的,还算不上是豪杰之士。真正的豪杰之士,是可以造时势的人,是没有领袖人物出现,自己也知道奋发有为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