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所周知?傻子不会说谎?”姜妧冷笑着重复道。
她对这个匪夷所思的结论感到深深的怀疑。在她有生以来的三十多年光阴里,从来没有听说过类似的说法。但是鉴于她对自己学识的不够自信,她竟不敢直接驳斥青叶的话。
万一……傻子真的不会说谎呢?她若驳斥的话,岂不是显得她很无知?
姜妧的眼睛迟疑着向着夏望看过去。她认为夏望见多识广,一定能够分辨其中的真伪。但是夏望连一个回馈的眼神都欠奉。
该死!她就该知道夏望被南离说服了,此番深夜前来,压根没安好心!
姜妧的眼神又下意识地望向若苍。每当她为难的时候,若苍总是会第一时间站出来,用渊博的学识和鞠躬尽瘁的忠诚为她排忧解难。然而这个时候,若苍却一副失魂落魄郁郁寡欢的样子,心思不知道飞到哪里去了。
该死!她就知道她不该相信若苍这个男人的。男人靠得住,母猪会上树!
姜妧正迟疑间,一向和她不和的姜姬却出人意料地站了出来。她的目光仍然是明亮如闪电,她的语气仍然是那么自信而咄咄逼人:“傻子不会说谎?这种新奇的说法,我还是第一次听说。该不会是你杜撰的吧,青叶?据我所知,稷下川数万人,只有一个傻子,那就是阿桑。你是不是受到阿桑迷惑了呢?”
姜姬硕果仅存的那只眼睛别有深意地在青叶身上扫来扫去:“虽然她只是一个傻子,但她父亲就是最善于迷惑人的恶魔。连我当年都受到蒙蔽,失去了一只眼睛。年轻人嘛,我知道,意志不够坚定,青叶你受她蒙蔽,也属正常。”
姜姬的这番话,南离在一旁听得清清楚楚,忍不住遍体生寒。他虽看不惯阿桑被人唤作傻子,但由于青叶的陈述于阿桑大大有利,他已经决心旗帜鲜明地予以支持。然而,跳出来反对的却是姜姬,阿桑的亲生母亲。难道这个一向富有才干、魄力惊人的女人竟是存心将她女儿推入绝地吗?
“大人!姜姬大人!”南离忍不住大声说道,“阿桑的父亲,也就是大人曾经的夫君托我带给大人一句话:阿桑名字里的桑字,便是桑上原的桑。因为,二十年前,你们就是在那里一见钟情,订下白首之约的。阿桑是你们唯一的女儿,是你们爱情的唯一证据……”
“你是在提醒我那段耻辱的过去吗?”姜姬语气不善地质问道,“爱情?那是什么?我真的不记得了。”
她轻描淡写地打发了南离,又转头开始对付青叶:“你说傻子不会说谎,难道你忘了你在孟春舞会上说过的话了?”
“孟春舞会?孟春舞会又是怎么回事?”夏望眉头皱了起来。她应允南离过问此事的时候,就知道必然十分棘手,却没有料到,居然还会跟什么孟春舞会扯上关系。她开始糊涂了。
“你们都知道的,青叶是我女儿荷露的夫君。今年姜寨的孟春舞会是他和荷露一起主持的。”姜姬胸有成竹地笑了笑,“据我女儿告诉我,舞会之上,这个傻子阿桑邀请青叶共舞之后,说了些有趣的话。她竟然说青叶曾经应允嫁给她。而这样的无稽之谈被青叶当众驳斥。”
青叶脸上露出不安的神情。他已经猜到了姜姬接下来要说的话。
“要么是这个傻子说了谎,她如今的供词自然不足为信。”姜姬道,“要么是青叶你说了谎,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你又有什么资格替祭宫审讯犯人!”
“这倒是一件有趣的事情呢。”薇别向南离说道,“青叶居然会许诺嫁给她,这样的弥天大谎竟然能信口说出,我不知道该说她太精明还是太糊涂。南离,你看人的眼光令我很是失望。”
这些年姜妧在若苍暗助之下专断独行,薇别和夫君林泽本不是热衷权势的人,故而除了四季大祭之外,很少在人前出现。这次肯应南离之请,也存了想见识见识阿桑究竟何许人的意思在。然而听了孟春舞会上的这件事,却对阿桑的人品行事产生了怀疑,一下子就觉得索然无味了。
“不,不是这样的!”南离知道薇别的失望意味着什么,很想不顾一切地澄清。他想说,青叶许诺下嫁的时候,他其实也在现场,他想说,他曾经尾随青叶亲眼目睹到的一切。
但是南离却犹豫了。几位祭司之所以肯不辞辛苦,深夜随他前来祭宫,不是因为他们认定了阿桑的无辜和值得拯救,而是因为他们对他的看重。倘若他们知道,南离在其中扮演的角色和他显于人前的形象大相径庭,他们又会如何看待他?他们还会信赖他、帮助他吗?
“不是这样的?那又是什么?”姜姬笑得很是狡黠。她仿佛是想进一步求证些什么,又仿佛是想把南离逼到绝境。
“不是这样的。”最终开口的却是青叶,“是我说了谎。当年,我在山中嬉戏时,山洪爆发,是她救了我的性命。那时我答应嫁给她,不过后来,母亲打探到她的来历,我就后悔了。我知道反悔是我不对,可是我没办法。到孟春舞会的时候,她居然当着我妻主荷露的面旧话重提,我知道荷露讨厌她,生怕荷露误会,我只能说她说了假话……”
青叶说话的时候,身体似乎都在微微颤抖,显然要他这般在众祭司面前,用和盘托出自己过错的方式来证实阿桑的清白,着实是难为了他。
南离内心感激之余,却也忍不住心生疑窦:青叶为什么突然会这般帮阿桑?他心中到底是怎么想的?
南离并不认为青叶会因为喜欢阿桑而奋不顾身。
青叶自幼受尽父母兄姊宠爱呵护,一向只会做出对自己有利的选择。譬如说当年弃阿桑而选荷露,又譬如说如今与荷露分道扬镳、费尽心机在姜妧面前献媚,以争取祭司之位。尽管事后青叶可能会为这些有些功利的决定而深深后悔,但是当下一次机会来临的时候,他仍然会毫不迟疑地选择功利的方向。
——青叶是姒寨首领的幼子。虽然姒寨首领并不是一位执政方面无可指摘的绝顶人物,但是在趋利避害的方面,却从来都不含糊。耳濡目染之下,这种下意识地选择已经深植入青叶的血脉当中。
这样的人,他会为了阿桑而公然得罪有意提拔他的大祭司吗?尽管他看起来好像对阿桑有些若有似无的情愫。
局势似乎缓慢地向着有利阿桑的方向发展,南离心中不祥的预感却越来越浓。
果然,青叶自我忏悔之后,并没有就势退下去,而是话锋一转,大声说道:“说谎的是我,而不是阿桑。我曾经和她相处过一段时间,故而很是了解她的诚实。所以我相信,那夜她和南离君是清白的。她没有触犯律例,包括大祭司您新制定的那些律例在内。但是,这并不意味着,她应该被毫发无伤地宽恕。”
姜妧听到此处,眼眸里闪过一丝光彩。“为什么?”她轻笑着问道。
“因为属下认为,究竟是否亵渎神明,究竟祭宫应该遵循怎样的律例,并不是刻不容缓、非要在现在就辩论清楚的事情。更要紧的事情,是祭宫应该以怎样的态度对待那个傻子,因为她虽然无关轻重,却和我们祭宫一位重要人物的命运息息相关。”青叶道。
“你是说——南离?”姜妧稍一思索,就明白了过来。她能和姜姬相斗十余年而屹立不倒,自然并非一无是处之辈。
“是的。”青叶七情上脸、痛心疾首地说道,“众所周知,南离君是祭宫最年轻有为的祭司。我还听说过,如果南离君不是男儿之身的话,大祭司甚至有意提拔他作为自己的接班人。而今夜九大祭司齐聚,足以证明南离君的才干威信以及诸位大人对他的看重。我一直很佩服南离君,并且以他为榜样,然而,这些日子,我很痛心地发现,南离君已经不是过去的南离君了!为了一个傻子,他已经如同完全变了一个人。诸位大人,你们能想象吗?一个祭司为了和女子幽会,而不顾肩头重任、稷下川民众的托付,无故缺席值夜达十数次之多!”
“我……我并非无故缺席,况且我已请了子羽代为值夜!”南离深知其中要害,慌忙澄清。
但是已经来不及了。众祭司看着南离的眼神渐渐发生了变化。所谓的事出有因就是为了跟女子幽会?虽说青年男女恋奸情热,整日恨不得亲如一体是众人司空见惯之事,可是当这种事情发生在南离身上的时候,就成了必须严肃对待的问题了。
“南离君为了和阿桑日夜皆在一处,还特地求了少祭司,令阿桑成为稷下学宫的旁听生。可是他们在稷下学宫之时,果真是一心学业的吗?两人眉来眼去,搂搂抱抱,视秩序、礼仪于无物。若苍大人,此事您最清楚不过了。如今就请您说句公道话,南离君在结识了阿桑之后,是否还是过去的那个南离君?这样的南离君,果真能够一肩担起稷下川的未来吗?”青叶说道。
许多道探询的目光齐齐向着若苍看了过去。若苍不忍再看南离的脸色,轻轻点了点头。
一时之间,祭宫中的气氛格外凝重。甚至连夏望都收起了那份慈爱的神情。她们不约而同地想起了往事。从前的姜姬,又何尝不是被稷下川视为希望之星,这样本该前途无量的人,却因为燕明君,大大地栽了个跟头。而阿桑,正是燕明君的女儿,是那场孽缘的生命延续。
想到此处,众祭司心中自然而然地浮现出了一个念头。那就是:不管无辜还是有罪,杀阿桑,以绝后患!可是,要如何才能在堵住悠悠众口的前提下,顺理成章地杀了阿桑呢?
“故而属下认为,阿桑是否无辜,是否有罪,非人力能够决断。为了南离君,为了稷下川,属下大胆提议,请以天择,请以昊天九问之刑相试!”青叶最后不顾一切地大声说道。
半个时辰之前。石牢之中,青叶一脸欣喜地发现,原本无缘无故昏迷过去的阿桑睁开了眼睛。他的外衣本来是披在阿桑身上的,却因为阿桑的突然起身滑落下来。青叶弯腰捡起,不由分说地将它重新披在阿桑肩上。
“你觉得怎么样?”青叶问道。他突然觉得有些不好意思。想起阿桑昏迷前的事情,他禁不住有些羞涩。
“我……做了一个很可怕的梦。”阿桑很苦恼地说道,“梦里有些人,他们的做事方法,我不喜欢,可是我没得选择。另一些人,我也很不喜欢。他们对我满是恶意。”
“你到底在说什么?”青叶有些羞恼地追问道。
“我想,我大概明白了一些事情。父亲是真爱着母亲的。他背叛了她。却不想背叛她。还有,其实父亲一直在很用心地栽培我。”阿桑语无伦次地说道。
青叶完全不能明白。不过阿桑的话还没有说完。
“青叶,你可不可以帮我一个忙?”阿桑的眼睛里满是期冀的光,“有一些东西,父亲想让母亲知道。所以,我必须做出来,让她能看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