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父亲(五):父亲不知道一旦娶了我母亲,他的名字就写进了一个客家大家族的历史里了!
编按:知名作家蔡诗萍最近在脸书写了一系列《我父亲》,共有11篇,图文精彩、诚挚感人,获得许多回响。《中时新闻网》特别取得其授权转载如下,与读者分享。
图/蔡诗萍授权
《我父亲(五):父亲不知道一旦娶了我母亲,他的名字就写进了一个客家大家族的历史里了!》
买了牛肉丝、猪肉丝,用来搭配。可以配豆干,配洋葱,配青椒红椒。下饭。
买了蛤蜊。
小时候,我父亲母亲买菜,我很爱跟。
那年代,传统市场是非常生机勃勃的。
干货的老板娘,玉手纤纤,帮我爸装红糟,我们今晚应该有红糟肉可吃,这是月初发薪水后的福利,一个月最好时光。
母亲会在算好价钱后,跟老板多要几根葱,几根辣椒,最好加一块姜。
父亲笑着,好像不好意思。但他也明白,这是老顾客的小福利,不拿白不拿。但,他总是不好意思。
但我现在去市场,买多了青菜,也会对老板示意,来把葱姜蒜吧!
父亲是湖北人,母亲是广东客家,家族来台十六七代了。父亲反而是新移民,虽然身不由己,但也是被共产党一路扫到台湾的。
他刚开始跟我母亲约会时,除了男女异性本能的相吸引外,外省客家的火花,一点点摩擦冲突都没有吗?
我不信。
爱情很伟大。但生活,很折腾。
小时候,父亲就是下厨的人。
买菜,夫妻一块。小孩也会跟。
我大弟弟,约莫两岁前后,就是在我们兄弟跟出去买菜的市场里,跟不见了!
我记忆犹深,父亲母亲急得跟热锅上的蚂蚁一样,拉着也才四岁左右的我,在市场里到处找,还报了警。
终于在一家摊子旁,看到他坐着,手里拿着类似猪血糕之类的食物,瞪着大眼睛,好奇的看着我们向他飞奔而去。店家很好心,知道他走失了,爸妈一定会来找,就拿了零嘴,搬了板凳,让他坐在摊子旁,等我们。
买菜既然是夫妻一道。
我们家的食物,也必然反映出两种口味的碰撞。
但母亲手艺精巧,学习力超强。
父亲那套外省做菜手法,她很快便学下来。多年后,父亲年纪大,或者懒了,或者手艺没有精进,我们孩子的饮食记忆,反倒是倾斜于母亲。她拿手的面食,卤味,糕点,都在我们成长中,强壮了我们的体型,补强了我们的营养。
但父亲与母亲相遇时,两人一定不会想那么多的。如果会,恐怕也就不会在一起了,不是吗?
我父亲只是个大兵。遇到我母亲时,都三十岁了,除了是一个壮汉外,身无分文,人无恒产。
我母亲虽然也没什么优势,学历不高,家里务农,外公外婆辛苦养家,但她毕竟是个十八姑娘一朵花的青春,要做媒,挑一个不错的闽南家庭,客家家庭嫁了,也是不坏的选择,干嘛要挑一个无亲无靠的外省大兵呢?
从理性的盘算看,我父亲是赚到的。
难怪我外公外婆都投了反对票!
但我母亲毅然决然,不顾娘家反目的威胁,嫁了!
其实,说「嫁了」,也真是悲壮不已。
他们,还真是做到「婚姻不就是两个人的事吗?」这般简洁有力。
他们先结再登记。
父亲的同袍,几个人凑些钱,弄了两桌喜酒。
嘻嘻哈哈,闹了一晚。
我母亲很开心,肚子里已经有我了。补办登记,补办喜酒,不过是让她,在没有娘家的祝福下,心底还有那么一抹温温暖暖的补偿而已。
她当然还不知道,她日后洗手做羹汤,一手面食卤味的手艺。
我父亲也还不知道,他就这样成了客家女婿,不久之后,母亲的娘家将会因为他的长子出生,竟然是他客家岳丈最早的一个外孙,而笑得合不拢嘴,也因而接纳了他。
他将会在很长的一段人生里,过年过节,像个寻常女婿一样,牵着儿子们,提着喜年来蛋卷,一篮当令水果,包了几个红包,跟着客家妻子,大早从眷村出门,换搭两趟车,再走上一大段小路,最后穿过田埂,越过一座埤塘,然后听到狗吠,鹅叫,猪啼,看见他的客家丈母娘,笑盈盈的,从四合院里走出来。
阳光,很亮。
农家的炊烟,袅袅。
他很久没有一个大家族的喧闹感受了。
但他娶了我母亲,从此,在这个亚热带岛屿上,他被写进许姓客家家族的名单内,他将要习惯并喜欢上,很多很多客家的菜肴。
人生的际遇里许多碰撞,都是无法预料的。
我在菜市场里,想着我父亲我母亲。
我在一摊卖糕点的店面前,停下。
老板娘对我笑笑,一样吗?
嗯。我点点头,一样,来一块仙草。再加上一个萝卜丝稞。
小时候,逛市场,母亲最爱给我的零食。
我完全无法预料,多年后,我始终爱吃。而我的女儿,也爱我为她准备的冰冰凉凉的仙草,在她放学回家的黄昏时候。
图/蔡诗萍授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