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构与信实

散文

编辑室。他们在送出星期五、包含周六、日,一的新闻版面后,大约喝完几手啤酒,原是放松,终得完成惯性编与写的工作后,怎么怎么竟然从微笑、快意,转变成微愠的争辩?

郑芝龙?这少年海盗、晚年被中国晚明收编、再被清初操家灭族;贻害儿子郑成功(森)的父亲,精于算计,聪明反被聪明误?如果不向大陆统治者归顺,难道一生只能漂流在海上?好了,今晚编辑室的话题竟然争论相异?

什么时候,历史学系教授来到编辑室?日本东京大学、美国史丹佛大学取得博士学位返台在大学执教的精英,酒后从互问、互答,续而对比观点,刹那拉开的讶异、质疑──不是的,不是这样……不是这样,那应该怎般才是?我没有他们的高学历,只能静默倾听。

反思自我:喜欢探索历史,如若得以文学幻化,揣测、臆想,合应是堂皇的大河小说,诗歌长帖的海阔天空;散文描写?我没信心。

晚年被长城南边的汉人收编、再来是改朝换代后长城北方的女真族命官,竟蒙降将不忠、难以信任的疑惑,灭族了事……一臣奉二君?精算、投机,杀之可矣!谜样的:郑芝龙。

──文义,你擅文学,试写如何?

──大海苍茫,历史求实,文学可虚构。

教授先生争辩后,不约而同的共识如此。

这不是期许,多少带着轻蔑。文学可虚构。必然,试写,究竟是求真或是另类场景?

那时,我只思索:小说、诗,未想散文。

■ 试写小说(未发表)

平户岛,位于日本北九州。我的大哥颜思齐怎么就在夜酌之后,猝死了?是那潜海采珠之女鲨般地贪求性欲一再索求,抑或是颜兄日常忧思拓垦如原乡台湾岛屿壮砺的征海大志?精尽人亡?猝死于不与人知的忧郁?我爱妻房,平户岛田川氏,那肤润如雪的美丽女子。

夫君,我怀孕了。妻子含羞娇怯说着,要我拥抱,我深吻樱唇,我抚吮丰嫩乳房,探索那深谷湿濡的花朵……夫君,我怀孕了……她再说一次,我听清楚了。如果是男孩,您命名何以?就叫:「森」吧,MORI──大木中的大木,武士里的武士。妻子潮红美颊,迷醉了。

夜海拂晓。郑芝龙,我的名字,说文解字:人郑重,心如芝香,壮志是人中之龙。拔起腰间之刀,面向大海,晨光迷雾,我,昂然。

■ 试作新诗(未发表)

雾是隐藏半睡半醒

就怕一去就不回来

抽刀见血如花红

妳是我最难忘的颜色

平户岛,晶莹一颗珠

妳是我最爱的宝石

我俩儿子名叫郑森

失败?是谁的诅咒

没用的逊王退避台湾

五个妃子跳井殉国

澈底的死是绝望

明朝最后将军?

郑成功抓面血淋淋

学者教授敬谨定论:郑芝龙之子猝死三九,复明未成的忧郁,不以配剑刎颈自戕,那是最为残忍的澈底绝望了!另一教授凛冽直言非是冒犯言以:淫乱荷兰女子逐夜性欲,梅毒染病,容颜突疮疼痛,抓面、疯狂、号叫猝死?逊王赐名:成功。事实:失败。这民族英雄的决绝悲剧,合应历史小说……但,不能写。

──文义,你来写吧,敢不敢?别怕「民族英雄」被污名,那是事实,也是人性。

──文义,你不能写!众说纷云,海盗之子郑芝龙恶名污染儿子,那是郑成功的不幸。

东京大学对抗史丹佛?扶桑之国与北美西岸学者相异争辩(学术的:珍珠港偷袭?)!卑微、仅是专科学历的我,只能默言苦笑,讪讪然地向两位向来敬慕的教授说──我不能。

编辑室沉寂。人类学系出身的漂亮女编辑为我解围──老师,请别为难主编,他不写小说,执着散文;是否小说相同语境犹若马奎斯《迷宫中的将军》?比历史更真切的文学!

比历史更真切的文学!她说服两位教授。

那是八O年代、九O年代交壤副刊主编接任初时的记忆了……纵谈郑成功多,辩证郑芝龙少,容我学习、深思,十五年后,我研习小说,就在二OO二年以《蓝眼睛》印刻版写下──

郑芝龙,这个少年时代与颜思齐等人为莫逆,从事海盗掠夺乃至于为中国明朝所收编,纵横南到暹逻,北到日本、朝鲜海域之霸主,断不会让曾经劫掠过他商船的这艘西班牙流亡之船逃离掌握。他目光如炬如准确的猎鹰,恨意与狂傲像狮子,嗜血之心若残暴的鲨鱼……郑芝龙永远不认识纪梵希。纪梵希也永远不知道谁是郑芝龙。两个由于历史的偶然而敌对的东、西海盗,也许百年之后,他们的后代会追寻此一海上战役,都已是残存的深海记事……历史仅是往后百年的揣测,文学亦然。也许三百年后,有个作家在他狭隘的书房角落,在黑夜与白日接壤之时,香烟一根接着一根,兀自构想,沉思此一虚拟之海战,不也是荒谬、可笑的自渎?

难道只能以小说完成,而不能以散文叙述吗?八O年代末副刊编辑室,两位留学东、西的历史学者,不经意的辩论,反倒成为我在此后续之人民、土地的岛乡书写外,想到历史的必要描述……小说虚构,事实比历史还真切。

相信不相信?可能不可能?如果不小说不史诗,散文作题,我该如何落笔?记者初掌副刊编辑,自许是:纯粹读者。敬谨拜读众家文学豪笔佳作,虚构与信实,犹若百花盛开;郑芝龙纵横大海,那壮阔豪情,我以文学敬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