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城之战──再忆楚戈
诗人商禽(左起)、画家李锡奇、诗人辛郁、楚戈,此照摄于诗人商禽病中。当时楚戈经钴六十火疗后,气色大好,辛郁更是硬朗。被诗坛称为歪公的商禽逝于2010年6月,被称为温公的楚戈逝于2011年3月,称为冷公的辛郁2015年4月离世。相继于去年12月及今年3月辞世的余光中、洛夫先生,诗人其萎,气蕴流长,不胜思念感怀!(古月提供)
「就说:坏人楚戈好了,外国有首民谣纪念死去的人,好像是说他是好人,我们都爱他,我们大家都爱他……」楚戈笑着说。
这是1984年12月,楚戈在「版画家」画廊的个展,要我写一篇文时,我故意问他要怎么开场白时,他如是笑着说。
这就是楚戈;他纯真率直,爱恶分明,有着一张像天使又像一个顽皮精灵的娃娃脸,时常流露的无辜神情,他从不扮演小丑的形象,朋友相聚中只要有他在场,会让人感到一种被娱的快乐。
但是不要以为从他身上听到笑声,便断言他也同样快乐,内心里他其实是个对人世充满悲观,对生命却持乐天知命的人。苦中作乐是他面对人生的基本态度。 以致当他得知罹患鼻咽癌后(1981年),三年多的病魇,似一场噩梦,他将这场病看作是佛家所说的「业障病」,只能水来土挡起而迎之。当时席德进也受胰脏癌摧折,他对席说:「我们得到这种病就像中奖一样,推也推不掉,只有面对它。但是这种病到后期很痛苦,所以我随时带瓶安眠药,我虽不轻言自杀,却也不让命运来戏弄我。」
在李锡奇发起艺文界朋友为席德进办最后一次生日宴上,楚戈指着桌上的「约翰走路」说:「老席,今天我们滴酒不沾,让他们去喝,说不定有谁先我们而走。」
当他面对钴六十的「焚烧」时,心中尚能嬉笑着说:「三昧真火,快来试试,纵然化成灰烬,我还是我。」
这就是楚戈,纵使面对死亡,他仍不改玩笑胡闹的态度,正如他在〈死之颂〉说:
是因为痛苦方能成为诗人吗?天啊!请允许我胡闹吧, 请给我足够的时间,让我胡闹到最后一刻。
犹记得有天与锡奇去外双溪楚戈家,见楚戈满脸插了许多针,他说颜面神经有些麻痹,守美帮他针炙,我还开玩笑说一定是你不乖,被守美处罚。直到半年后某天早上(1981年秋)擤鼻涕发现鼻涕中很多血丝,才到台大医院检查。向来迷糊健忘的他,永远记得这天是阳历七十年一月三十一日,阴历十二月廿九日。耳鼻喉医生看着X光片跟他说的其中一句话:「依我看,你年也不必过了,明天到医院来办理住院手续吧……」浮在脑海的第一个念头是:「不知家乡怎么样了,这一生还能再见父母一面吗?」
楚戈常爱借用纪德的话说自己是「一颗不安定的麦子」,火凤凰般经过「火」的焚烧而再生。自从听了台大主治医生说鼻喉癌的存活寿命,平均是三至五年,但也有活十年、二十年之后,他就把对古器物研究等中国艺术史的文章整理出来,终于完成了巨作「龙史」。
都说楚戈生命力强,他确有常人所不及的意志力。老友爱唤楚戈为「袁宝」,不仅因那满箩筐的迷糊轶事令人笑绝,更因他横溢的才华,不但是诗人、作家、艺评家、插画、水墨、版画、油画、雕塑家,后进入故宫博物院工作,成为有名的青铜器专家。他自喻的「坏人楚戈」在我眼中是个「不按牌理出牌的楚戈」及「诱惑者楚戈」。
我曾逗笑他打牌时的IQ是○,这个做事不周全,既不守时又常常失约,是那种让朋友气得半死仍原谅他。虽然不帅气,却很容易赢得异性青睐,激起某些女性母爱觉醒。也许就是不设防的这么一个人,深具文人艺术家气质的「诱惑」力所致吧!
五○年代末至六○年,一群现代文学艺术的爱好者:诗有「蓝星」、「现代诗」、「创世纪」。画有「东方画会」及「五月画会」共同为现代艺术摇旗呐喊。正应了时代考验青年,青年创造时代;其时羊令野、辛郁、商禽、楚戈、许世旭(韩国诗人,留学师大硕、博士)、大荒、梅新、洛夫、林绿、张默、沉甸(张拓芜)、管管、碧果等诗人与画家席德进、秦松、陈庭诗、李锡奇、顾重光、吴昊、江汉东等在美国新闻处,为天主教耕莘文教院先后举办了第一届、第二届的现代艺术季,获得了热烈的回响,唤起了许多年轻人的热情,为艺文画坛活络了一片蓬勃生气。
我与李锡奇因诗画结缘,故而家中座上客多属艺文界;他的患难老友又多是现代诗人,我家真正成了诗画不分了。以致每年农历初一,楚戈、辛郁、商禽及锡奇先作方城之战,并邀请诗友共进晚餐欢聚。楚戈得病后,我忽发奇想要楚戈给我写春联,我说:「楚戈,你每年为我写幅春联,你要一直写一直活下去。」后据陶幼春说,楚戈像小孩子一样兴奋地等待这一天,其实他早已不能进食,得把食物搅打成流汁,朋友敬酒祝福他时,他会露出顽皮的笑容,端起葡萄酒倒几滴到流汁里。十年间他共写了十一幅(有一年写了两幅)。每幅联都颇具趣味巧思。如:
每逢春节心先喜 为履旧约方城游
古树逢春诗兴大发 月晖到处画意甚浓
诗人总是多愁善感的,在失意受挫的时候,或是在一种无可奈何的惰况下,他曾将自己比拟为一棵没有什么用处的榕树、空间的矮子。然楚戈就是楚戈,他既不是榕树,也非空间的矮子。作为一个诗人,他具有最敏锐的观察力,他将这种观察通过思考和想像,转为精确坚实的诗及朴实深刻的画。因此楚戈的画是文人画,也可以说是新文人画。他处理山水的形态是新的,突破传统山水画固有的模式。艺术创作是件严肃的事;楚戈却说他的艺术生活是「玩耍进行曲」。对他来说,只要他有玩耍的心情,就表示他仍活得好好的。
回顾2011年3月1日过世迄今已7年的楚戈,他遗留下来的学术著作、大量的绘画艺术作品,让我觉得爱情的力量是不可藐视的;为文时会有偷得浮生半日闲的形容词,楚戈虽然说过「星有星系,地有引力,人之极限就是人的身体。」在他生命最羸弱的十年,失聪、瘖哑,因为有幼春的陪伴,成为他旺盛创作力及玩耍不懈的动力。在经过「火」的锻炼后,以既严肃又玩耍的心态,面对偷来的十年岁月,其实也是对生命的珍惜。李锡奇说得好;以「九命怪猫」形容并赞誉楚戈才气成就跨越书画、文学和考古领域,让我们感念:楚戈纵使无法言语,只能靠笔谈,但与朋友相聚时那份纯真之情,使之活得精彩绚丽。这也是楚戈这位诱惑者让老朋友一提及,就无限思念的魅力。